一盆水浇得宁安是心透里凉,冷不防地猛咳着。
冤家路窄,这次上来“匡扶正义”的竟是“中景堂”的苏鑫,带了十几人,乌泱泱地拥在苏鑫身后,另一旁的说是什么潇湘阁。
若没记错的话,潇湘阁应是望剑山庄的亲家,秦沅甫竟未带人来捧场,有些讶异。
自那日后,宁安便再未见过秦沅甫。
苏鑫咧开嘴来笑,歪了歪脖子,阴阳怪气道,“哟,怎么就剩公子一人,那随时随地贴着的丧家之犬呢?”
“哦!我忘了,死了,哈哈……”
佯装四处看了看,引得乌合之众频频发笑。
宁安被绑着,吐了口水说了什么,苏鑫没听清,扬起下巴,“你说什么?”
周围瞬时安静了下来,宁安一字一句道,“从上位变为下亻本位,滋味,好受吗?”
人群里有人不禁笑出声,看到苏鑫瞪来的眼神,笑声憋了回去。
苏鑫就像瞬间被点燃的炮竹,伸出粗黑的手指,厉声道,“今日,我等可为匡扶正义,非为私仇,禾三村几十口死于非命,皆是出自此人之手,何其残忍,此人不除,必当祸害武林,苏某恳请各位,同苏某一道,斩妖除魔,还武林一片清明!”
“杀妖魔,除妖邪!”
“杀妖魔,除妖邪!”
“杀妖魔,除妖邪!”
声情并茂,着实感人肺腑。
而后他们就把宁安吊起来,接着排好队,轮到谁,谁就上去砍一刀。
“啊!”
“唔!”
“唔!”
每个提刀的都异常亢奋,眼里满是癫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气,口水与血水混着从宁安嘴角滴下,在挨了十几刀后,一人捧着刀柄的手都在发颤,半天下不去手。
“你在做什么?他们是一伙的!”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那人抖得更剧烈,手中的刀“哗”的落了地,“啊啊啊”地瑟缩在一旁,抱头不敢看。
“啊啊啊啊……”
宁安疼得都快窒息了,却又觉着好笑,怎么叫得比他还疼?
苏鑫上前将他踹飞,然后箍住宁安的下巴,逼着他看向自己,宁安倏地笑了,语气都是浮扬的意味,“封紫宸心善,留你一条狗命,而我就不一样了,我会撕掉你的皮囊,一根一根拆掉你的骨头,做成挂饰,送与苏七,如何?”
“啪”的一声脆响,宁安被甩至另一边。
脸上俨然留下三个掌印。
“我当时就应该将你屮死在床上!”
诡异的女声便从此刻响起,众人一怔,开始慌乱起来。
一群黑影幻化人形,将众人团团围住,正义之士们连忙背过身来,一手握着武器,一面四处观察,做防御状。
宁安眼神一凛,厉声道,“世间百鬼,听吾号令,生擒苏鑫,其余不留!”
“是!”
恐惧来源于未知。
阴风阵阵,山下及林间开始窸窸窣窣,如同从地底里传上来的呼吸声,让人浑身一震。
一只手忽的破土而出,掐住一人的脚踝,而后借力,速度极快,还未及反应,已爬至男子身后,男子战战兢兢地扭头来看,竟一下子被咬住了颈间,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甚至还未来得及呼救,声音宛如卡在了喉咙里,就这么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人群开始慌乱起来。
数十只手齐出,钻出无数只鬼魅,正派惊惶一片,遍地皆是尖叫声与撕咬声,山上打斗焦灼,山下及林间的百鬼大军即将到达。
乌泱泱的,不慌不忙的,朝着山上,一憧憧地朝前荡。
绑着宁安的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剩宁安一人无聊至极地荡着“秋千”,枝丫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一女子靠在树旁,满眼含笑地看过来,“百鬼夜行,当真是奇景。”
宁安歪头看了看她,随着身体的前后晃动,离她的距离也忽远忽近。
这就是那日带他去墓室的女子。
“你有何心愿?”
女子一边解结,一边笑着说道,“奴家无心愿。”
“哦?”
“甘愿做鬼,不可吗?”
“你不太一样。”
“是吗?”
待宁安两脚落了地,女子已然消失不见。
宁安不禁呕出一口血来,扶着树根,还不至于摔倒,腿部以下血肉模糊,深深的几处已见森森腿骨。
宁安半晌挪不动一步,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连呼吸起来都费劲,嘴唇翕翕合合,一时竟不知该捂哪道伤口。
他今日即便会死,也定要死在苏鑫后头。
宁安望向远处,夜色浓重,树木层叠,蒙蒙茸茸,血气混着寒气,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意识。
百鬼退去,天地冥寂,恐惧与血腥充斥着整座山头,苏鑫早已遍体鳞伤,被几只鬼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屎尿屁被吓得直接抖了出来。
宁安拖着孱弱的身躯走近,每挪一步,苏鑫就叫得更大声,到跟前了,几乎是声嘶力竭。
“求求你,我知错了,是我狗眼看人低,是我……”
宁安缓慢蹲下身来,捏着苏鑫的下巴,冷笑道,“狗?你还真是条狗啊!”
顺势甩至一旁,“给我把他撕了!”
“是。”
几只鬼动作利落,这其间宁安还能听到苏鑫那张臭嘴在骂骂咧咧,没多时,就剩一块块的肉,一根一根的骨头被码在地上了。
男子在山下就觉着不对劲,点地而起,径直飞上山去。
山上一块平地,越靠近血腥味越重,竟无一处干净可落脚之处,男子蹙眉,缓步而来。
这场屠杀显然波及了方圆几里之地,无论是看得见,或是看不见,都能找到各种碎尸碎块,而通过他们的衣物也能判断出门派,中景堂为首,潇湘阁为辅,浩浩荡荡地说要“除魔卫道”,竟都永远长眠此地。
明星如棋,夜深露重。
他要找的人此刻正在摇着酒囊,然后拔了木塞,勾着眼睛朝里看,继而咕噜咕噜地一仰而尽,甩至一旁,地上躺着四五个。
“不是提醒你了,为何不跑?”男子缓缓蹲下身来,温声道。
他歪着头抬起眼眸,如此空洞与木然,脸上的血迹都快干涸了。
男子的右手还未触及面颊,他却省惕起来,一把箍住,哑声来了句,“做什么?”
男子反手将他的手翻过来,他欲抵抗,另一只手又被压在树上,“放开我!你是什么人?”
男子的表情很沉重,他竟探不到他的脉象。
他正欲挣扎,却再次被男子摁住,两手被压至头顶,男子腾出一只手来,从胸口掏出一小瓶,拨开瓶口想给他倒进去,他却紧闭双唇,头扭至一旁。
“死亡尚不畏惧,竟还怕我下毒。”
他就这么看过来,眼睛里竟缓缓有了光。
从他一落下山头,宁安就看到了他,刚经历一场大战,他耗尽了体力,很饿也很渴,本来是站着找的,后来索性就趴着找,只找到了四五个完好的酒囊袋子。
至少,还有酒。
若是此人要他性命,他也没力气再同他抗衡,他会用什么办法送他上路呢?
摸脸,把脉,还要喂药?看来是要毒死他。
若是中毒身亡,只盼痛楚能少些,莫要让他挣扎过久。
“死亡尚不畏惧,竟还怕我下毒。”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柔如春风细雨般,宁安懵懵征征之际,缓缓扭过头来。
他却自己服下,而后箍住宁安的下颚,径直贴了上来。
柔和的较薄的呼吸和冰凉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宁安,宁安的大脑一片空白,那药通过舌尖抵了进来。
他松开宁安,宁安却捂住颈间猛咳,问他给他吃了什么。
会不会很疼?
他嗤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而后又贴上来了,这次的力道则更大,宁安陷入了一种混沌与迷蒙。
宁安太熟悉他了,曾被迫与他共眠几夜,他身上有着世间少有的淡淡的幽香。
宁安曾在各大城中找寻此香多次,皆无果。
他来做什么?
他又为何……
他不肯吃,那便喂他吃,这是霜华丹,可先护他一命。
强势撬开他的唇时,酒香四溢,他竟有片刻的沉迷,他深知不该,却在他问了句“会不会很疼”时愣了愣,他是在问中毒后的痛楚吧,他再也没忍住,又贴了上去。
而他,竟……
倏地歪在他怀里。
连忙探了探鼻息,好在,只是睡了过去,霜华丹药性过猛,一时半会估计醒不来了。
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很安静,他还活着,不是吗?
他扬起眼,目光试图穿透重重叠叠的树林。
夜,竟格外之漫长。
……
……
……
翌日凤宾楼。
柳培于依旧坐在那个角落,斟一口便朝下看一眼,待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才心定地坐回去。
凤宾楼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云临客套着进来,风姿洒落地说道,“先生说上了一批新茶,特来相招,先生的面子,本王怎会不给?”
一番客套后,柳培于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拱拳道,“殿下,关于栖霞山一事……”
云临笑了笑,“这茶,依旧不好喝。”
“殿下!”
云临退避左右,眼角的余光却被楼下什么的牵着了,似在说给旁人听,又像说给柳培于听,“不日宫里举办百日宴,先生若是得空,不若来看看。”
“兵法有云,穷寇莫迫,本王一向给机会。”
“居庙堂之高者,必得谨言慎行,莺莺燕燕,甚是麻烦,先生,对否?”
“即便不提这些风流史,先生,大哥渎职已板上钉钉,本王现已代管朝政,先生能护几时?”
“微臣恳请殿下高抬贵手。”
云临笑了笑,“无甚诚意。”
“四殿下那里,可能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老四?”云临收起笑意,眼神一凛,“先生莫不是说笑?”
“殿下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云临重又绽开笑容,端起杯子来,“先生,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那是自然。”柳培于惶诚惶恐,也端起面前的杯子。
云临走出雅间时,低声吩咐了什么,润山微微颔首,汲汲离去。
柳培于独自坐了许久,直到茶水飘上来一只小虫,才回过神来。
这一关,应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