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都城。
延寿送完四户的尸骨已是晌午,在客栈让小二送了一叠花生,一盘牛肉及一壶花酿后,便听到邻桌商咨的事宜,三日后,武林大会在望剑山庄举行,届时武林豪杰,世家子弟皆会出席。
“秦天泽要退了,他倒是想让秦沅甫继任,但不搞这一出,谁会心服?”
“毕竟武林盟主,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武林人士多心高气傲,谁又服谁?”
“听说……”男人四下看了看,“定苍派也会参加。”
“啧……”另两人倒吸了口凉气,“用武林大会来立威,当真是好手段!”
“那可不,这江湖啊,又得热闹好一阵子了。”
“之前以铲除‘鬼王’为契机,现下又成选‘盟主’了。”
菜刚上来,身边的座位便落了腚,延寿不知封紫宸为何跟着他,但提及“定苍”之时,他的表情甚是淡然,歪着脑袋招呼小二过来,让他来一壶上好的秋茶。
延寿杯中的花酿还未伸到嘴边,便被封紫宸拦下,强硬地换上一杯热茶后,道,“秋分了,莫再贪杯,宜进补。”
延寿蹙眉不悦,但还是接下茶水,“你们要去望剑山庄?”
封紫宸挑挑眉,“前辈不是答应了秦沅甫,怎么,要食言?”
“前辈既为晚辈的事劳心劳力,晚辈定要陪同。”
延寿欲言又止,封紫宸接下话头,“定苍不会伤及无辜。”
换言之,他们是惩处奸恶,倒显得格外正派。
“定苍这般作派贫道并不认同,以暴制暴并非最优解。”
“前辈……”封紫宸抿了口花酿,轻声道,“前辈的头发显出来了。”
延寿疑惑,他只有耗费仙力时,发色才会显现,此刻怎会……
延寿缓缓拉过身后的头发,中段颜色并未显出,白色确实显眼,他早已换成较为寻常的黑色。
“不知所云。”
“玩笑罢了,前辈莫怪罪。”
此番用意,无非就是发色的事情他早已知晓,二个也就是岔开话题。
理念不同,硬是互相说服,着实费心费神,延寿也没再接下去,封紫宸却来了句,“若是晚辈走了不容世俗之道,前辈还会这般解救,奋不顾身吗?”
“汝似乎搞错了一个概念。”
“请前辈赐教。”
“解君臣之忧烦,黎庶之倒悬,以社稷生民之福为己任,乃修行者之责,同汝之性命有几分干系?汝大可不必因那事不痛快,含沙射影。大义当前,毁你一人甚是值当,何不往为也?”
封紫宸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晚辈知道韦仙人同清了师叔的下落。”
“汝这张利口于我无用……”
延寿还未说完,外面一阵骚动,说是杀害郭太守一家三口之人已认罪伏法,杀害朝廷官员乃大案,必得送至刑部审理,从风翥城一路过来,正好今日到达。
众人皆去凑热闹,一人覆着面具从门口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四下看了看,然后走至封紫宸身边,将一封书子从怀中取出,“少主,您要的消息。”
封紫宸朝下瞥了瞥,那人将书子放在桌沿,拱拳躬身后又融入人群,封紫宸拆开看了看,然后放置延寿面前,“这便是诚意。”
“你这是何意?”
封紫宸笑了笑,目光越过门口的人群,温声道,“这番热闹,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前辈不看看吗?此前还是晚辈加官进爵,入主西街之时。”
延寿一惊又一怔,连忙起身,从人群罅隙挤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看到一人被押解在笼中,披头散发,正对着延寿靠在木槛上,那双眼睛早就失了色彩,尤为空蒙。如同黑炭的面皮更黑了,那红髯都拔掉了一半,看到延寿后,竟猛地起身扑到木槛,双手紧握。
延寿这副模样,他不该认识,延寿汲汲转身,果不其然,是封紫宸。
封紫宸只是悠悠地笑着,目送着囚车的离去。
“昔日再风光,沦落阶下囚之时都一样,不人不鬼……”
“也不知日后月下宫会如何?会散了吗?”
“散个头,几家都盯着呢。这做人呐,还得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然待落魄了,易被恶鬼扑食。”
“嘘,朱哥,可得慎言,慎言呐……”
“说锦霆宫主可是自首的……”
“还叫什么宫主,不日,月下宫也将不复存在,届时,还不知姓甚名谁。”
“呵呵……这倒是了。”
到达白城时天色已晚,延寿先去了趟黎八死前之所,接着便转向青水楼。
不断有女子上来招呼,延寿都礼貌回绝,见他如此不着风趣,只一个劲地要找管事的妈妈,女子觉着无趣,道了声“假正经”后冷淡地让他在拐角里等着,林妈妈随即便来。
黎八之死甚是怪异,现场他去看过了,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为凡人时,延寿便看得真切,好好的人,平白无故地就从他眼前化成了一滩脓水。
只剩两三件衣裤松松垮垮地摊着。
那宅子到底是谁的?
女子指了指楼下的西北角,又低声说了什么,林妈妈摆了摆手,扶着栏杆挪下身去,一面还得应付喝多了的客人。
转过脸时,瞬时一垮,表情略烦躁地走下楼来,待走近了,又挤出那招牌式的微笑,百媚千娇,“哟,公子,姑娘们说您找奴家,是有何事?”
“林妈妈打搅了,贫道想向您探些事儿,关于……”延寿笑了笑,“黎八。”
林妈妈的眼里划过一丝讶异,继而蹙眉不悦道,“道长说笑了,您要是找姑娘们,青水楼随您挑,你要找小倌儿,怕不是走错了地儿……”
“您这身份,还得……避嫌呐!”
看来是误会了延寿的话意,以为延寿要找小倌儿,但延寿也看得分明,有人硬是要打马虎眼,不过就是钱的事儿。
“林妈妈当真不认识黎八?”延寿翻过手来,将掌心的一锭元宝递了过去,林妈妈喜笑颜开地接过,长袖捂着,似是咬了咬,继而收回袖中,“认识黎八的叫小桃,不过今儿不行,有位客官包了一整晚……”
延寿又递过去一锭,笑了笑,“贫道只是问事,不耽误姑娘太多时间。”
“那道长先候着些,奴家去同小桃说说,若是无甚问题,待会便让姑娘来请您。”
“那就有劳林妈妈了。”延寿拱手,林妈妈捂嘴笑了笑,扭着细腰上了楼。
整座楼内骄泰淫泆,纸醉金迷,还未凑近门口,屋内嬉闹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姑娘轻轻敲了门,然后拉出一条罅隙,朝里头望了一眼,然后示意延寿进去。
看来,那两锭元宝竟还不足以同小桃单独聊,延寿蹙眉不悦,旁人虽不见得能认识“黎八”,但若这般堂然皇之,被什么有心之人听了去,莫不是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扑鼻而来的甜腻香让延寿晃了晃神,屋内的景象更是让延寿茫然无措,七八个女子围绕着一名男子,有的嬉笑,有的轻触男子的后心,还有的在男子抻开的双臂中逃脱,弯膝蹲至一旁……
“郎君,这里……欸?”
“郎君来追我啊!”
“郎君~~~~~”
“来这儿,来这儿……”
姑娘们有的美玉无瑕,娇花欲语,有的脸衬烟霞,唇含碎玉,还有的娇滴滴朱颜,转秋波时净是万种风情。
一姑娘小碎步一直朝后退,一边嘴上叫唤着“郎君”,男子快扑上来时,又倏地蹲下身去,男子这一拥着实稳当,低声笑了笑,“呵,抓到你了!”
延寿皱皱眉头,轻声道,“闹够了没有?”
男子连忙扯下丝巾,看是延寿也是一怔,“前辈,您怎会在此?”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眼神清澈而澄明,延寿凝了个怔。
还未待延寿反应,便一把箍住延寿的右臂,将他朝里拉,“估摸着前辈还未进食,来,多少吃一些。”
延寿欲挣脱,但这番拉扯则更为不妥,只得硬着头皮落了座。
封紫宸掀开桌上的一漆盒,众人眼前瞬时金光闪闪,“一人拿一个,小桃留下,其他姐姐们就先下去吧!”
“是~~~”姑娘们拿了元宝福礼后,三三两两的陆续反身而去,细语呢喃,窃窃私议。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延寿那句“你为何在此”也未问出口。
小桃竟是秋娘的亲生妹妹,沦落风尘的女子钟情一薄情人,为其生下两女后大出血后离世,两女自十岁起便当做“鸨儿”来养,十四岁开%¥I苞,十五岁正式接@()客。
后店老板在白城又买了块地儿,盖了个“青水楼”,依旧是做这皮^@肉生意,把小桃带过来,一是想给新店里的人立威,再一个则是想培养她成为另一个秋娘。争得头破血流不甘凤尾,不如都做鸡头。
小桃同秋娘关系一般,小桃觉着秋娘过于做作,但有些客人就喜欢秋娘那股子清冷劲,形容起来说得最多的就是——端庄。
用这词来形容勾栏之女甚是可笑,谁又不知,能来风尘之地的那些个男人们,嘴巴就跟灌了蜜似的,竟捡好听的说,又能有几分真心?
那苦命的娘亲不就如此?
所以,小桃一个字都不信。
但秋娘似乎随了阿娘,同黎八关系匪浅,黎八又白城都城两地跑,来得时候说是探亲,具体探谁没多说,会带些东西来,皆是秋娘姐姐让交予的,在青水楼,除了自由还能缺什么,也不知她怎么想的。
“楼后的那座宅子是谁的?”趁着小桃喝口水的工夫,延寿问了句。
“是尘叔的,大家都这么叫,但我没见过……”小桃秀眉紧蹙,“整座青水楼都是尘叔的,包括后面那座宅子,说是给我们平时休憩或生病时所用,一般不会有人去的。”
“那为何黎八会去那里?”
小桃环顾四周,低声道,“从凤鸾阁姐姐那儿过来后,神色同往日不同,疲敝之余总觉得心慌意急,他恳求我,若有人来找他,让我及时告知,他先在亲戚家待一段时间,青水楼的后宅可否让他俩待一会,有要事相商。”
延寿知道他在等谁,所以并未问下去,封紫宸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直接问了句,“等谁?”
“叫一个‘宁安’的,说是公子模样,丰姿都雅,俊朗不凡。”
封紫宸略讶异,“然后呢?”
小桃的声音更轻了,“一日,他恰巧过来,我同他打了招呼便进去招待客人,但自那日后,他便……不见了。”
“后来我再未见过他,估摸着,凶多吉少了,也不知那日,他是见着了,还是没见着,还是被旁人带走了,说不定自己跑了……”
“但若论起这事,那公子逃不了干系,”小桃眨眨眼,直起身子,“那日大家都在楼里忙着,究竟有谁进出过后宅,那又谁知道呢?”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女声响起,小桃连忙起身去开门,看是林妈妈,福礼后甜糯地叫了句,林妈妈笑着应了声,侧身进屋来。
意思大概是支走了所有姑娘,就留小桃一人,属实有些招待不周,不如再叫两人过来。
他差不多也该走了,延寿刚要挪动步子,却被封紫宸一把箍住,延寿拧身瞪了他一眼,他却不以为意,只低眉看着延寿,悠悠地笑着说,“林妈妈,找几个乖巧的,方才几个轻盈俏皮了些。”
林妈妈审时度势,知道两人相识,立马软声来了句,“欸好好好,马上来……”
“好好伺候那公子……”林妈妈对着小桃说话,虽有些嗔怒但眼神格外柔和。
“好,林妈妈,知道了知道了。”
一个时辰过去,五人围着封紫宸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娇嗔责怪,不时还给封紫宸倒酒喂橘子,划拳捉迷藏,甚是热闹,着实“乖巧”。
延寿搓着杯壁思忖,后宅是女宅,能随意进出的男丁应该只会有店老板,那个叫“尘叔”的人,黎八能进出女宅也定是尘叔暗地里应允的,不然那日不会那么顺畅地进来。
难道……
竟是如此吗?
延寿放下瓷杯,左手不禁收紧,边上坐着的姑娘以为延寿不适,托腮问了句,封紫宸本是在屋正中同姑娘们嬉闹玩耍,但他那个角度看过去,以为两人在亲吻,封紫宸眯了眯眼,瞬时再次绽开笑颜,凑上前去,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坐在两人中间,捏了捏姑娘的脸蛋,温声问他们方才说了什么。
伊始也有两三个围着延寿,但延寿虽笑意盈盈,却有说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