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鬼市开市凑在阳城的集市时点,多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城内的守卫分身乏术,鬼市即便开市,他们也无暇顾及。
吴向和小菁要去主街,他们奉命采买,便在岔路口同宁安他们分道扬镳。
这个点正好,从西街走,虽绕了些路,但胜在人少,直走便能到达陈家村。
路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这是宁安第一次看见吴向如此失态,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吴向迢迢地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公子,小……小菁……小菁她她不见了!”
“什么?”宁安拍了拍吴向的肩头,“先喘口气,慢慢说。”
吴向深吸了口气,“走近主街没走几步路,就有人迎面撞了小菁,还指责小菁眼瞎,不看路,我正上去同他理论,还没说几句,回头,回头就发现小菁不见了。”
“周围我都找遍了,也没人留意到小菁,问起来都说不知道,两位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宁安蹙眉,“去别处看过了吗?”
“常去的几家铺子我都去过了,都摇头说就没见着。”
“你先别急,要不……”宁安正欲开口,抬眼望了封紫宸一眼,忽地噤了声。
他不能让封紫宸一人去冒险。
闷不吭声的封紫宸温声道,“小安,你同他去。”
“不行,那你……”
封紫宸笑了笑,“谁能奈我何?”
“你……”宁安稍觉歉然,“一切保重!”
“快去吧!”封紫宸朝主街方向扬了扬下巴。
“走!”
“欸,好!这边!”
冲到主街时,人已经快溢出来了,比肩继踵,好不热闹,宁安跟着吴向快速的朝前挪,吴向指着前面拐角说了句,“那儿,就那儿!”
在拨开一层人群后,一道亮红色的火光倏地喷出,周围照耀如白昼。
这应该是一伙民间杂技的,此时一人上身打着赤膊在表演喷火。
“宁公子,小菁定是被撞她那人的同伙绑走了,人海茫茫,到底如何是好?”
嗯?什么?
宁安的注意力本在那团火上,忽地眼前一黑,宁安失了知觉。
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脑袋也晕乎晕乎的十分难受,宁安晃了晃神,终是看清了眼前的处境。
他的手脚自不用说,绑得严严实实,脖颈间也多了一道,旋转的时候,粗糙的麻绳磨得他生疼。
密不透风的暗室内,只有桌上的油灯在亮着,偶有动静之时,外焰便伸出舌头在上下左右的舔舐。
一男人正背对着他,只穿了一件浅色裎衣,朝另一人甩着鞭,宁安偏过头来,虽然耷拉着脑袋,披散着头发,宁安还是一眼认出来,受刑之人便是小菁。
“臭娘儿们,就是不叫,是吧?”男人喘了一口粗气,朝旁啐了一口浓痰。
“还挺能抗,你那主子若有你一分,她也不至于……”
“呸!”小菁对着男人吐了一口水。
“腌臜玩意,老子要把你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男子被她激怒了,胡乱摸了把脸,转身便在桌上翻找刑具,却在一句讽刺后僵直了身子。
“因一人被灭了门,这笔买卖着实划算的很!”
怒火中烧的男人上去就是一巴掌,继而用黑且粗的手指着她,“你妈的再说一遍!”
“我说得不对吗?咳!”小菁呕出一大口血,“玄门的人都死光了,怎么偏偏留了你啊?”
又是“啪”的一声震天响,小菁的脸又被甩到左边,小菁咕噜噜的啐出一口鲜红,地板上发出“嘀-哒哒哒”的声响。
宁安定眼一看,是……一颗牙。
小菁轻轻喘了一口气,声音如水晶般透明,字字诛心,“你……你们……你们定是要受刀山火海之刑,生生世世沦为畜生道的!”
锈迹斑斑的刀面在小菁脸上缓慢拍打,男子冷笑后说道,“呵呵,畜生道!”
“那就先挖眼再割舌头!”
“有本事一刀杀了我!”小菁的眼神决绝,寸步不让。
“没那么容易!”男子指着自己嘶吼,“看到了吗?这是你们欠我的,既然她死了,那就你来还!”
“慢着!”
男子举起手的一瞬间被宁安叫停,他松开掐住小菁的左手,右侧过身说道,“别急,下一个就轮到你!”
“让我先来,我若死在她前头,她会有些底,叫声就没那么大,也不会引来旁人!”
“呵,不用转移视线,四年了,这里没人来,连……”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缓缓落下,“连鬼都不会有。”
男人有些岔了嗓,转过身去时,莫名盯着左臂出神,“杀了你们,又有什么用?”
刀柄“铛”的一声落了地,男人慌忙蹲下去捡,倏地定在原地,不止他听到了,宁安也听见了,一阵刺耳的哨声之后,一串响铃哗哗响起,由远及近,男子一下子瘫倒在地,颤抖的举起右手,神叨叨的念着,“来了,来了,她来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男人望着宁安,一派惊悚的神情立时袭上他胡子拉碴的如树皮一样的瘦脸,他指着门口,语无伦次道,“她来了,来了哦!要死了!哈哈哈哈……”
他的左半边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上还有蛆虫在缓慢爬行,颈部连同左臂无一块好肉,不是露出猩红的血肉,就是成堆的水泡,大大小小,呈不规则的排列状。
宁安微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问了句,“谁来了?”
而后一边转动被捆着的双手,一边试图转移其注意力。
“我我……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四年了,四年了!我受不了了,去死,去死,给我去死!”男子如中了邪一般,坐在地上拼命挥舞着刀,四处乱砍乱吼。
沉闷的空气似被割开一道又一道的裂缝,木门“哗”的一声被推开,浓重的雾气挤了进来,似将裂缝一条条的填满。
男人猛地起身,嘴角似咧在了牙后根,“惊羽,是惊羽吗?”
“你别生哥哥的气,是哥哥不好,是哥哥不好!”
“哥哥害怕,哥哥害怕啊,他从小胆子就小……“
“呜呜呜……从小就没用,老是挨揍,呜呜呜……“男子莫名哭了起来。
“唔!”一枚星状的武器直直插入男子的额心,两条血线缓缓流下之时,男子朝后直直仰去。
砸落时,掀起一层灰尘,面皮连表层蛆虫都震落在地,男子双目圆睁,已然没了气。
周围静得可怕,铃铛的金属小锤似被抽走了般,哑了。
“屋外何人?”宁安怕她已走掉,只得出此险招。
铃铛忽然开始剧烈震颤。
一只脚率先迈进门来,白皙光滑,脚脖子处缠了一圈铃铛,直至她在宁安面前落定,宁安才看清她的模样,粉红短裙落下来的几道流苏的尾巴上也绑了些铃铛,左腰系着一只土黄色的小圆壶,腰腹部皆裸着,胸前的衣服上绘制着奇怪的图案,不同颜色的圆里竟有不同的样式。
“啪!”宁安生生吃下了这巴掌,女子插着腰,嗔怒道,“淫·贼!”
颈间缠着几道颜色各异的皮绳,皆有铃铛垂坠。
左脸上有着一块奇特刺青,“丁”字上厝着一轮弯月,生起气来,弯月则更弯了。
“姑娘,在下失礼了。”宁安微微低了头。
“你是谁?” 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很软糯。
女子凑上前来,双手背于身后,个子只能抵到宁安心口的位置。
她身上有浓郁的花草香。
“我俩皆被绑来做人质。”宁安抬头朝小菁那里望了望。
女子拧过身来,从男人身上跳了过去,而后盯着歪垂脑袋,对着面如死灰的小菁来了句,“啊!是你!你是……小菁?”
小菁缓缓抬起头来,但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姑娘莫不是认错了人?”
“哎呀,不会错,就是我把颜抚心送于你的,我当时躲起来了,你自然看不到我,我记得……”女子捏了捏下巴,“你抬不动,又返回去找人来的。”
一刹那,小菁的眼睛瞪得很大,惊异与痛楚交织。
“这是我们同颜抚心的交易,她帮我们,我们自然得送她回家。”
“她没提及我吗?”女子撅起嘴巴。
小菁喃喃道,“没……小姐只说是一位好心的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女子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男人身上,“因为他?”
“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小菁沉了口气,“五年前,就是他在街上撞的我。”
“所以你跟着他,反被他劫持?”
“我……我只是恨,我恨不得……”
女子拦住她的话头,温声道,“不需你动手,我隔三差五的折磨他,他已几近疯癫边缘,今日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痛快,谁让他又动手害人?”
女子笑了笑,“再说了,凭你一人,如何伤得了他,下次莫要如此了。”
“在玄门里,他的任务便是混淆视听和胡搅蛮缠,转移你们的注意力后,另一人便绑走你们的身边人。”
“我和吴小娘子当时留着他,也是考虑于此,他与玄门内的旁人不同,不参与,不奸····~淫,只是在拐卖女子这事上,颇为主动,但仅限于撞人。”
“究竟是何原因,无法考证,但要说他无过无错,也绝然不能。”
“那你同他及玄门有何恩怨,为何灭其满门?”宁安不经意的问了句。
“无恩无怨,只是李娘子给的任务,有人花了银子,我们自然得替别人去办。”女子一脸漠然的看向宁安,同方才的样子大相径庭。
宁安不知作何回应,女子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哈,看来小公子把我们当成什么锄奸惩恶之人了。”
“姑娘,他……”
“无碍,不冒犯,”女子对着小菁嬉笑,把小菁散落的长发绾到耳后,而后对宁安说道,“玄门那头儿满脑子污秽事,没事就命手下人打扮成江湖卖艺的,专对样貌出众的女子下手,玩腻了就扔于手下共享。他们的行踪飘忽不定,我同吴小娘子探查了许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到这里,十几个人,跟溷藩里的蛆虫一般,窝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山坳里。”
女子绕到柱子后边帮小菁解绳,边探出脑袋戏谑道,“也就这几年能安稳些,待三皇子云临执掌东宫,不日皇帝老儿驾鹤西去时,这天下还不知乱成什么样,谁又顾得了谁?”
“况,世间恶事纷至沓来,你管得了这件,管得了所有吗?”
“福祸天主之,善恶人主之,世事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