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辆马车在林间疾驰。车辕上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曳,昏黄的光晕在林影间忽明忽暗。马蹄声在静谧的林子里格外清脆,惊起宿鸟扑棱棱飞起。
云临合目不言,他不清楚父皇在想什么,在惧怕什么,即便皇叔欲造反,但他的旧部死的死,废的废,已经成不了气候,为何大费周章地去白城捉程徐呢?
还是都城发生了什么……
而上仙阁二楼,此刻的气氛却格外诡异。
红郎君倚靠在圈椅上,脚在膝上架成二郎腿,又轻笑了一声,“背景差不多了,交代交代你自个儿吧!”
“我?”吴岐山一懵怔,然后梗着脖子说道,“我……我不能说。”
“无妨,你重情重义,但老程没这道规矩,老程,他的事你来补。”
“嘁,别人家事,与我何干,你这,啊!”
程徐忽的惨叫一声,腾地跳起,连忙捂住左手臂,摊开一看,竟满手血红,还能看到白红向外渗血的血肉,收缩得厉害,“你你你……疯了吗?”
“不说或说错一个字,我便割你一块肉,”沈千尘只淡淡地扫了钱姝一眼,看到她欲起身,嗤笑道,“钱姑娘,我在帮你!”
“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别动那些没用的恻隐之心。”
沈千尘抻出手,点了点座位,示意程徐坐回去,程徐从牙根里恨恨地挤出一句话来,“无德鼠徒,邪魔歪道!”
沈千尘倒是非常适用这样的辱骂,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老程,这些年的富足日子过多了,连学识都涨了不少,多了些‘之乎者也’的那股子酸臭味,晚辈着实钦佩不已。”
“嘁!”
“快说吧,别让钱姑娘等急了。”
“我们几家都是王爷的旧部,王爷去世后,我们都散落各地,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一封信,大概是说,此物甚是重要,妥善保管,那时我便知道,王爷还未死。那物着实奇怪,是一把方形的还有齿纹的银质钥匙,说起来也没信,不过一寸大小,凑齐五块,竟可翻云覆雨,届时必会颠覆皇权,如此神器,我自然会拼死护住……”
“马上说到了……”程徐盯了沈千尘一眼,接着说道,“钱锦堂和吴岐山各有一把,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七年前的武林大会,江湖各路人马奔赴望剑山庄,当时成王殿下也去了,还结识了沈家二公子沈千业,两人尤为交好,别看我,这事儿月下宫不是一直压着,我就提一嘴,我又没提……”
程徐自己拍了拍嘴巴,“接……接着说,后宸妃生了病,成王殿下汲汲回宫,半路遭遇一帮山贼,以一敌十,鏖战许久,伤痕累累,幸得钱锦堂经过,那头头曾得钱锦堂恩惠,道谢后立马命手下撤退,这便救了成王的命,宸妃只是感风寒,不日便恢复。成王特意登门拜访,感念钱锦堂的救命之恩,钱锦堂这才得知,此乃当今成王殿下,成王表示可遂他一愿,钱锦堂万般不愿,后成王送了他一个香炉,说是若恩人有难,必竭力佽助。
两年后,正好发生了一件事,订了娃娃亲的吴家少爷吴庆云,吃多了酒轻薄了钱姝的丫鬟彩凤,后钱老头和彩凤计划,为钱姝的失踪制造合理性,彩凤甘愿坠青楼去勾引四处沾花惹草的吴庆云,让彩凤嫁入吴家后盗取一幅画。
但彩凤不知道的是,那根本不是钱老头的把柄,而是老吴同钱老头合作,老吴与钱老头相识多年,早就情同手足,为了钱老头,豁出了性命也是要帮他,在彩凤这事上,尤为愧疚,愧疚虽愧疚,计划不能变,彩凤注定是这其中的一环,也是注定被牺牲掉的那一个。先是请成王派人遂愿,那高人强取钱姝记忆,注入香炉,后钱家宣扬钱姝失踪,以彩凤勾搭未来姑爷为由,将她逐出钱家,坊间传闻也是钱姝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钱姝自是堕入风尘之地,又与吴庆云结交,吴庆云许诺要娶他进门。恰在这时,雀儿死了,彩凤(即喜儿)也不在城里,两人平时关系也不好,自然最有嫌疑,有人故意让彩凤承责,要破坏她和钱老头的计划,只要她答应了,此计划不败露不说,还能掩盖钱姝失踪这事,过了风头还能保她出来,彩凤胆小,被吓得只得背了锅,谁知,钱老头制造走水,把自己家给点了,本该死在火中,却被失忆后的钱姝救了,救虽救了,但钱老头这身子骨这些年来是越来越弱,伤得太重,翌日便去了。”
“我爹与吴伯的计划是什么?”
“钱老头一方面是淇王的旧部,一方面还受着成王的制约,更不想让钱姝一辈子毁在吴庆云那个小废物手上,只想着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但手捏钥匙,迟早要为复辟做准备,唯有逃避,才是唯一的出路。成王殿下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他一香炉,殿下那时年纪虽轻,却已能审时度势,左右逢源,面对钱老头这样的,投其所好即是上策。”
“高人是谁?”
“韦仙人韦向尘,那个老狐狸,受魅妖蛊惑后被逐出师门,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总之,他无处不在,当年他到底从淇王墓里拿了什么,除了王爷本人,世上已无人知晓了。”
故事讲到这里,也差不多到尾声了,程徐扁扁嘴,示意他讲完了。
钱姝秀眉紧蹙,一时间分不清她的情绪。
沉寂的空气里募地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看不出来,纪当家生意做得红火,故事也讲得引人入胜!”
所有人都为之一怔,是阿箫,与方才的感觉完全不同,似换了一人。
程徐不禁从椅子上弹起,不自觉地朝角落瑟缩,“他……他才是宫里的……”
如花线一般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却如巨雷一般地惊天动地,程徐撒眸看了一圈,愣是没看到声音的来源,却看到阿箫摘掉面具后的模样,又是一惊一乍地叫了声,“成……成王殿下!?”
“今天便委屈各位到衙门走一趟,监察司已恭候多时了。”
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有声音从外传来,“殿下,已准备妥当。”
“全部带走!”
一阵异味传来,周围帘幕倏地起了火,将堂内所有人的脸映照得通红,成王神情突变,“为何点火?”
“殿下,不是我们……”那人话未说完,已然看不清里面了,瞬时浓烟顿起,火光四溢,“来人,快救火!殿下还在里面!”
成王边咳嗽,边看着沈千尘摘下面具,他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道,“殿下,此番辛苦了!”
只一瞬,又起一阵白烟。
待火势全灭,成王,钱姝和吴岐山皆无碍,但沈千尘和程徐却没了影踪。
“来人,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二人找到!”
“是!”
钱姝似是问了什么,吴岐山艰难地点头之余,钱姝的泪却夺眶而出,环膝蹲下,禁不住泪雨滂沱。
树林里岔路奇多,重点是,程徐他不认路,本想着投奔卢家,却遇到抓老吴过来的沈千尘,程徐本就瞧不上这个小杂种,但碍于王爷的面子,没法直接同他撕破脸,程徐只得听从他的想法,冒充几位买家做二轮唱卖,本想走个形式,却发现宫里派人进了坊,沈千尘尤为谨慎,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以为黑郎君是宫里的,结果是钱老头的闺女,那便习惯性地认为已清除了威胁,丝毫没有考虑到那个阿箫。
不对!
程徐顿了顿,这个小杂种,该不会……
他一开始便猜出来了,后面便在做戏,两方骗,得亏遇到高人,方才的声源程徐虽未找到,但他帮了他,不然他现在应该蹲在大牢里了。
程徐从怀里掏出钥匙,深深地看了一眼后又揣了回去,朝旁啐了一口浓痰,“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要等二十四年?什么狗屁君子,报仇就该现世报,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不都和钱老头一个想法,真命天子又不是有能耐就能当……”
程徐骂骂咧咧了半天,才看到前面等待他的身影,冷汗倏然,冒出体外,连指着那人的手指头也在发颤,“你你你……你是谁?我方才瞎说的,我嘴碎……”
“我帮了你,该你守诺了!”
“高人!是高人吧!不,您是我恩人,得亏有您,不然我就被抓了,我可不想被抓,我的事放上哪个台面皆是死罪!”
“淇王为何要杀你?”龙煊走近了两步,清冷的月光下,程徐的面色则更加苍白。
他恨恨地来了句,“沈千尘那个小杂种,用将死之人‘炼药’,制成‘山鬼’,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丧心病狂!”
龙煊嗤然一笑,“我若记得不错,你可是用活人制香的。”
皆视人命为草芥,竟也分高低贵贱?
“我用的都是无用奸邪之徒,也算是一件善事。”
“你倒‘正义’,有资格审判‘奸邪’。”
龙煊翻转手来,他忙不迭地掏出钥匙,“那,恩人,请收好!”
“听说他们的都丢了,要我说,烫手山芋,谁爱要谁拿去!”
龙煊收起笑容,只淡淡地看着他,他却浑身一哆嗦,“恩人,我不是说您……”
“同我无关,你若再不走,成王的人便追来了。”
“诶,好好好,恩人,有缘再会,滴水之恩下次再报!”
他跑得极快,拽起衣角健步如飞,生怕龙煊反悔,不远处的火光点点,细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城内城外皆有人在盘查,这个点进出城中,着实奇怪,龙煊不想参与,便隐身至城内了。快到卢记时,听到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那人转过弯去,差点与倚墙的龙煊撞了个满怀,龙煊蹙眉不悦,“小公子从树林跟我至城内,是迷路了吗?”
他也倚在对面的墙根,挑眉道,“你为何不杀了程徐,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我为何如此?”
“眼见为实,既是实情,为何不行使正义之举?以防他再去祸害旁人!”
龙煊忍俊不禁,“少主是话本看多了吗?”
“何意?”
“说你是蠢笨的夯货!”
“你!”
龙煊敛起笑意,忽地正色道,“原是魔族,苍月是你何人?”
“是我爹!”
龙煊略惊疑,继而一副了然的姿态,“他倒是尽心尽力,却死了个干脆!你来找我,莫非为了魔族之事?我与魔族无瓜葛,恕难从命!”
“那些不用龙族费心,我只为延寿而来。”
龙煊忽地看向他,目光似地底般的阴冷,“你叫他什么?”
“延寿,有何不可?”
龙煊缓缓松开握紧的右拳,“趁我心情好的时候,赶紧滚!”
“延寿为了你受尽折磨,你却过得如此安生,倒是薄情寡义,狼心狗肺!”
“哟,这些词用得倒是顺溜,怎么,他教的?”
“你说什么?”
“你若喜欢他,那便去陪他,与我又何干?”
龙煊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反身便走,看他又要跟上,扭头来了句,“我恨不得将他钉在盘龙柱上——”
“挫骨扬灰!”
“你……为何如此?”
“你若再跟着我,我便血洗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