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时分,田弄溪才从糙米粥中抬起头。
她眼下一片乌青,动作缓慢,敛眸拾了最后一粒米放入口中,竟然都没吃出什么味道。
刚准备放下筷子,从右侧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
“我去吧。”林峦顿了顿,问:“昨夜没睡好?”
田弄溪喝着水,头都快点到杯里。
光怪陆离的梦境,实在影响睡眠。
她抿完最后一口水,听见林峦带走的风声里传来一声轻呵。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靠在了灶房门边。
田弄溪看着林峦略不知轻重的动作,试探地问:“你会?”
林峦衣袖挽着,露出一截有力的小臂,闻言扫也没扫她一眼,言之凿凿:“会。”
孤零零三个碗碰出震天响,田弄溪总觉得本就豁口的碗裂缝更大了。
她走上前,把挂在墙上的丝瓜瓤取下来扔进池子里,憋笑:“用这个呀。”
“……好。”林峦软了语气。
实不是他有意摆脸色,只是习惯了舞刀弄枪、舞文弄墨,一时不知道涤器应使几分力。
田弄溪没再说话,撑在灶台边,侧过脸去看窗。
外头亮堂堂的,照得昨夜梦里的阴霾无处遁形。
…………
背着竹篓出门时,戚家留了条小缝儿的门被人从里推开。
戚衡安端着碗黑糊糊的药快步走出来,鼻尖还挂着被热气蒸出来的汗珠。
他先看了眼一旁的林峦,这才开口:“二娘妹妹,你何时回?昨夜约好了……还、还作数吧?”
语气急切,却又磕磕巴巴的,像小孩学舌。
怕田弄溪不愿意似的,末了又补上句:“林公子愿意的话也可来。”
田弄溪愣住:“自然作数,我已经和奶奶说好了。”
戚衡安忙点头,没说话,但也没走。
田弄溪正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呢,一道清润的声音插入两人中间。
“愿意。”
二人皆抬头看去,只见林峦一脸理所当然:“戚公子相邀,我自然不可驳了你的面子。”
“噢,噢。”戚衡安摸了摸鼻子,扭头走了,甚至没听见田弄溪问他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回来的话。
“戚夫人回来了,请我们一家人去聚聚。”田弄溪解释。
一家人?
林峦细细揣摩了这三个字,偏过头笑了笑。
田弄溪见了,微微怔住,一时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她从未见面前这人笑得如沐春风。
剑眉星目的脸因为忍俊不禁中和了三分锐气,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暖意。
她突然对自己身处一本小说世界这件事有了更真切的体验。
毕竟除了虚拟作品,哪里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如果堰朝有影视行业,她倒想做他的金牌经纪人,一手把他带上好莱坞。
还抡什么锄头?
田弄溪想到不用抡锄头的美好日子,看林峦的眼神越来越炽热。
林峦回神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波湛横眸,霞分腻脸。”
少女歪着头,明眸全落在他身上。
大抵是日光太晒,热度悄悄攀上林峦耳后,他轻咳了两声,移开目光。
心里的猜测更为笃定。
她是何时爱上他的呢?竟已经到了矢志不渝的地步了吗?
都已经把他称作“家人”了。
眼前的男人脸上沾上几分可疑的绯红,嗓子似乎也不太舒服。
“没事吧?”田弄溪眼神变得狐疑,伸出了手踮起脚尖,即将贴上林峦额头。
手擦过林峦的滚烫的耳垂之际,林峦倏地回神,一把抓住作祟的手,语气却温柔地能滴出水:“嗯?”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没事。”
手被林峦放开,田弄溪莫名有些热,干巴巴地解释了一路。
林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二人并肩走到田家农田,田弄溪先灌了几口水,把袖子挽起来,自己就准备下地。
她没要求林峦帮忙,因为林峦当“长工”一月有余,她也就管了管吃住和饭——甚至有时候饭还是林峦带回来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对土地似乎不足为道,只有小白菜和莴苣赏脸成熟,但对人而言,却足从陌生到熟悉。
别起耳边碍事的头发时,田弄溪余光瞥见刚林峦站着的田埂处空无一人。
沉闷的一声后,身后的背篓添了几分重量。
田弄溪回头看去。
林峦站在身后,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白菜,表情淡漠又认真。
半晌,开口问:“不对吗?”
“对的。”田弄溪快速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回,“多谢你啦。”
田弄溪经常下地,干起活来麻利极了,再加上林峦的助力,把这一亩地的白菜和莴苣都摘完也没用上几个时辰。
天气已经回暖了,田里蚊虫多了起来,“嗡嗡”吵个不歇。
水车一直工作着,水声潺潺。
这方天地怎么也算不上宁静,却莫名让人心安。
田弄溪蹲在地上数菜,数完白菜数莴苣,最后拍了拍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菜叶,站起身笑:“丰收。”
林峦也笑,手虚虚点了点她鼻尖,“弄上泥了。”
田弄溪随意抹了把,背起一箩筐的菜,胡诌道:“想必是它太欢喜我。”
…………
田弄溪找到步芹说的那家食肆时,还没到饭点。
食肆里稀稀疏疏坐着几桌客人,店小二正靠在门边打瞌睡。
大抵是余光瞥见有人来了,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已经让人里面请了。
田弄溪提了提背篓,边走进去边问:“掌柜的在么?”
店小二看这架势,心下了然,随手指了指,说:“不在柜台就在后面。”
“多谢。”
瑞阳县离各村庄都不远,长年累月的有附近农人来卖菜 ,只是这么年轻的姑娘少见。
他多看了两眼,视线突然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
一个大高个儿,明明背着几斤重的东西,背还是挺直着的,跟着前面那个姑娘进了后院。
一对儿。
店小二瞌睡没了,从柜台上抓了把瓜子,跟着二人一并进了后厨。
他进去的时候,掌柜的已经称好重量了。
“八斤。”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姓徐,为人和善,平日对谁都乐呵呵的,唯有跟银钱相关的方面毫不含糊。
这不,秤砣还没放下呢,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只能给你算七斤半。”徐掌柜环视一圈,认定了这家拿主意的是女人,又是个年轻小姑娘,眉毛皱到耳根处,对着田弄溪说,“老菜叶子都没择。”
田弄溪接过林峦背上的竹篓放到徐掌柜身前的地上,没接话,只是说:“您看看呢,还有莴苣,都是刚摘的。”
“这个……十斤。”徐掌柜摆弄了两下秤砣,不满意似的。
“我们来之前称过了,没错,您真是个有良心的老板。”
徐掌柜本就心软,听了这话,再看见面前和自己家孩子一般大的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自己还没意识到,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嘟囔了句,“你倒是会说话。”
“是觉着您面善。”田弄溪脆生生地说。
现代从没听说卖菜的还得负责择菜,在菜市场什么干的瘪的菜都买到过。
但这是在堰朝,她是真不清楚。
田弄溪求助般望向林峦,得到一个看上去比她还不清楚的眼神。
好吧,看来这厮真是谁家跑出来找消遣的公子哥。
田弄溪在心里叹了口气,见掌柜的眉毛不再皱着了,这才说:“您有所不知,这老菜叶呀,是我特意留着的。”
“为了压秤?”
“是为了保鲜,虽说这都是我们刚从地里摘的,但是保不齐您什么时候用上,万一先择了,到您用的时候这里面的新叶子也老了,不合算。”
徐掌柜神色略松动些,还是说:“这自有我们食肆来存着,也不能让你白占了这个便宜去。”
“不占你便宜呀。”田弄溪说,“我家里还有好几亩地种着庄稼,咱们可以做长期生意嘛。”
她来之前打听了下,步芹说这家常吃的食肆最近少了供菜的,不少菜都不上了,这才来碰碰运气。
店小二见了,把手中瓜子壳一扔,出来打圆场:“老板,咱不正好……”
徐掌柜呵了他一声,半蹲着检查起菜。
好一会儿,他才扒拉完,站起身问。
“这样吧,小白菜给你八文一斤,莴苣算九文。如何?”
这就是市场上普遍的价格,并不稀奇。
田弄溪想着自己的系统,咬咬牙,硬着头皮问:“再多点?十文呗。”
她越说越没底气,尾音几不可查,自己都听得不太清。
“成。”徐掌柜不假思索,“小白菜给你算十文,莴苣算十二,够意思吧小姑娘。”
“够够够。”不知是系统作祟,还是徐掌柜突然良心大发,田弄溪点头如捣蒜,生怕他悔了去。
店小二看呆了,手不自觉拽了拽老板的衣角想说些什么,却被拂开。
徐掌柜一副占了便宜的样子,乐呵呵地嘱咐他:“去带这位姑娘领钱。”
领了二百文,田弄溪喜笑颜开地把铜钱塞进荷包里。
走在街上,看这个问:“喜欢吗?”
见那个问:“想要吗?”
林峦一味摇头,却还是被塞了份藕粉桂花糕和糖葫芦。
他不嗜甜,倒不知道这是给谁的。
想问,见面前的姑娘高兴得眉飞色舞,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了,转了千百回,莫名变成了,“怎么这么高兴?”
他们不是没挣过这么多钱。
田弄溪刚从摊子老板手上接过带给戚夫人的簪子,闻言歪了歪头,似乎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是证实了菜菜还是有点用的,又或许是昨日太不开心,今日好了点,便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她摇摇头,把多余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
不管怎样,开心就好。
田弄溪扫过摊子上的簪子,最终拾了根中间的木簪,朝林峦头上比划。
“喜欢这个吗?”
“你……你……”林峦这下什么也不纠结了,他脸“噌”一下红起来,像被火烧了般。
送男子簪子意味着什么,面前这人到底懂不懂。
林峦才及冠没多久,他从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因此也未觉得及冠前和及冠后有多大分别。
只是新得了字,领着朝堂百官拜了宗庙。
他及冠那天,是母后亲手替他冠上的九旒冕。
眼前毫无装饰的木簪,较之竟也毫不逊色。
那头,田弄溪已经付了钱,一只手摊开,摆在林峦眼前,要他拿走。
“多谢。”林峦掩住心里对田弄溪没有亲手替他簪上的不快,沉沉地说。
“这有什么。”看了一圈,她只买得起小吃和木簪了。
田弄溪从林峦手中接过糖葫芦,说:“看你不喜欢,别浪费了。”
她边吃着糖葫芦边哼歌,一路慢悠悠走回家。
与此同时,正有人快马加鞭赶往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