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田氏,田牛和黄氏的长女,二人初为人父母,对这个女儿算得上宠爱,她也过了一年好日子,直到一年后弟弟出生。
田弄溪很诧异,人究竟是怎么有一岁前的记忆的,但黄氏常这么说,田二娘信了,柳田氏也从未对此有过怀疑。
她早早嫁了出去,夫家穷,自己肚子又不争气,饱受蹉跎,在娘家过过的好日子是夜深人静时唯一的慰藉。
柳田氏嫁的人家在另一座山,说远不远,听到消息后赶了一夜终是赶回来了;说近也不近,这些年她每每想回家看看都要先挨丈夫一巴掌。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听她诉苦,不赞同地骂。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父亲没了。
丈夫听到消息,扔下锄头回家安慰她,从枕头底下拿了五十文交给她。
嫁到隔壁的女儿要跟过来,她想了想,没让,一个人走了一夜。
晨光熹微,柳田氏终于看见生她养她的人,迟来的苦涩将她淹没,一直强撑着的身体被醒目的棺材打倒。
她倒了下去。
黄氏悲恸,“他闺女——”
田农乐抹眼泪,“姐——”
田耀祖从粥里抬起头,“姑姑——”
田弄溪把脸一擦,跟着喊:“姑姑。”
“哎哟。”胖大婶扔下锅铲,小跑过去把她扶起来,“你这是何苦呢。”
柳田氏被搀扶着走向主屋的棺材,跪在蒲团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黄氏见了也跟着落泪。
她边哭边让女儿起来,劝不动女儿,自己反而越哭越伤心。
“作孽啊!”黄氏闭着眼睛抽泣,“我是个不祥之人!送走儿子又送走男人。”
“娘,娘!别这么说,娘。”柳田氏赶忙爬起来,一手撑着腿,一手胡乱替黄氏擦着眼泪。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得痛彻心扉,太阳见了都忍不住躲到云后抹眼泪。
一时间天上乌云密布,地上死气沉沉。
田农乐见了,走上前轻声劝,“先吃饭,先吃饭。”
他和这个姐姐差了十七岁,刚会识字认人的年纪,柳田氏就被嫁出去了,此后二人一年见不到几面,说是姐,更像个不熟悉的远房亲戚。
因此虽是在和柳田氏说话,眼神却是对着黄氏的。
胖大婶也在一边说:“先歇会儿,吃饭。”
黄氏终于站了起来,牵着女儿的手走出主屋,给她舀了一碗粥。
柳田氏一边小口抿着,一边听着黄氏的絮絮叨叨。
她回过劲了,也开始劝娘看开点。
黄氏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逐渐不再开口了。
柳田氏吃完,把碗一放,手覆上黄氏的手,认真道:“娘,人死不能复生,现在爹没了,你就是我们儿女最后的牵挂了,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女儿不孝,不能时常陪在你身边,二弟他又没了,只盼望三弟他……”
黄氏打断她的话,说:“这点你别操心,你三弟对我极好。”她边说边看了眼又在给田牛上香的田农乐,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小声说,“你三弟媳对我也好,很关照我的身子,要不然我一个老妇人哪来的铜板买药。”
她对着田耀祖招了招手,三人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黄氏起身带着女儿进了屋。
好一会儿才出来,驻在门口找孙女的身影。
田弄溪刚吃完就被叫了过去,被拉到屋里,乖巧地喊人。
柳田氏极心疼地看着这个没父没母的侄女,掌心不断摩挲着田弄溪的手背,“可怜的孩子,出落得这么水灵标志。”
黄氏不置可否,“爹娘没了,不是还有爷奶,还有你们这些做舅舅姑姑的养着她。”
田弄溪盯着脚尖,没回。
榻上摆了几包药,被捆在一起,放在柳田氏包袱里。
柳田氏把它拿到一边,拍了拍让出来的位置,田弄溪依顺地坐下。
“本该把你小荭姐姐带过来的,但她刚嫁人,不好出门的。”小荭是柳田氏唯一的孩子,比田二娘大上两岁,前段时间嫁人了。
柳田氏十八嫁人,二十四才生了个女儿,一直到现在再无所出。
她脸上无光,平常出门也不带孩子,怕人笑。
现在女儿嫁出去了,觉得别人问起来倒是个好由头,因此常常自说自话。
“等爹出完殡我就得回去了,带小荭来也不方便。”
田弄溪不知如何回话,脸都快笑僵了,指望榻上二人放过她折磨别人。
天不遂人愿,柳田氏看到侄女笑颜如花的模样心里别提多熨帖,一不留神话就多了,“二娘如今十七了吧?用不了一年可以成亲了,可有喜欢的人?”
她不知道侄女人活着差点被许配给老头,人死了差点被配冥婚,此时可以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被黄氏狠狠剜了一眼。
“你爹刚没,她怎么成亲?”黄氏在对女儿的讨伐中找回点力气,“这一年孝期不守我下去没脸见你爹了。”
田弄溪忍住笑意摇了摇头。
柳田氏赶紧安抚母亲,揭过这个话题,问:“今年收成怎么样?”
收成?
“他家丫头,地里收成好啊。”
田弄溪把白菜扔进背篓里,直起腰擦了擦汗,粗犷的嗓音在耳边炸响。
戴着草帽的老人手搭着锄头,朝这边张望。
她应了声,老人耳背没听清,又弯下腰去锄地。
黄氏消了气,要给女儿摘点菜带回家,正好田弄溪不想再呆在家里,自请出门了。
这个点,田家村村民大部分都起来了。有的到田家了,有的在往田家赶,在地里的很少,都是些年纪大的老人,不爱凑热闹,或者家里孩子去祭奠了。
祭奠也是有讲究的,一家派一个就可以,帮忙的人家可以去两个,再不济就把家里不能自理的孩子带上,如果老人也去就显得家里没饭吃,或是爱贪小便宜了。
田弄溪偷听灶房里的女人的谈话,将其深谙于心,跑出来偷个闲儿。
她摘完白菜又拔了点莴苣,直到竹篓被填得满满当当。
田里的老人逐渐多了,有的哼着山歌埋头摘菜,有的拎着锄头走得慢悠悠,看见田弄溪了,停下手中的事打个招呼,因为耳朵不太好的缘故,往往止步于招呼。
离了个个颦额蹙眉的田家,太阳起来了,云也离开了,湛蓝的天和原本世界的没什么两样。
好天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当个闲人。
田弄溪躺在树荫下,用田家顺出来的草帽挡住脸,稀疏的阳光透过竹条缝隙洒进小世界,晒得人昏昏欲睡。
天地间悠扬的歌声成为最好的催眠曲,她理所当然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正空,草帽编得不严实,但也挡住了不少风,田弄溪热得出了一层薄汗。
她把袖子挽起来,准备先背着竹篓去河边洗下脸再回家。
“宿主?宿主?”
“不要装听不见菜菜的声音啊呜呜呜。”
田弄溪拎竹篓的动作一顿,刚别好的袖子顺势滑了下来,她一边撸袖子一边说:“哇哦。”语气平淡,漠不关心。
“宿主你怎么了宿主,宿主不想菜菜吗?”
“菜菜已经喊了你很久了呜呜呜。”
田弄溪嗯了声,还没说完,语调陡然升高,从敷衍的回话变得格外有激情。
难怪睡梦中迷迷糊糊总有声音冒出来,和地鼠一样打不绝。
原来她不是被热醒的,是被喊醒的。
……
田弄溪:“欢迎呀?”
“菜菜好想宿主。”
“我也想你,菜菜。”这话是真的,虽然田弄溪冷着张脸,但没有菜菜,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
“对了……”
菜菜似乎没注意到她开口了,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菜菜听说宿主有抑郁倾向,冒着被老板开除的风险放下所有事情回来了,宿主刚不理菜菜就算了,现在还这么冷漠,菜菜感觉心好痛。”
“没有抑郁倾向。”田弄溪走出农田,和路过的老人打了声招呼,接着说,“是自杀倾向,谢谢。”
菜菜颇为国际化的“No”了声,尖锐的声音在田弄溪脑子里荡来荡去。
她恨不得自己也有个意识形态,好冲进脑子里把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表演型系统暴揍一顿,但碍于自己的目的,此刻和没听到般淡定地走着自己的路。
菜菜喊累了,空气终于安静了两秒。
两秒后,田弄溪走到河边了。
“不要啊宿主,你要干什么?你不想回家了吗?”
“你现在就死了菜菜会被开除的!还要被系统调查局审问啊啊啊啊!”
系统颠来倒去的声音里,田弄溪蹲下身,捧了一泉清水。
她洗了把脸,问:“你的意思是我要是现在自杀你也没好日子过了?”
“……不是,宿主你听错了。”
田弄溪站起来,挂在睫毛上的水滴不堪重负地滑了下来,两滴淘气地进了眼睛。
她伸手揉了揉,看上去和哭了后抹眼泪一样。
“宿主……宿主?”
“好吧,菜菜可以偷偷给你开小灶。”
“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漠不关心,田弄溪又往河边走了几步。
她眼睛确实难受,没看见脚下有块石头上长了些许青苔。
脚一滑,差点直直摔河里去。
千钧一发之际,田弄溪的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扼住。
她抬眼看去,是那日临卿阁楼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