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的呼吸停了一拍,他看着翟悉,能在一瞬间千思百虑的大脑,现在却像是被围困起来了,所有的思绪寸步难行。
翟悉看似给他了足够的尊重,其实他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总是下意识想要去满足和成全翟悉的所有需求,或许放在长幼两辈里,这叫做溺爱,王玉儒能感觉到这份纵容,但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这背后的动机……自己从来没被人义无反顾地包容过,从小到大,没有人能牵住他的手,跟他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里。
所以从他变成哥哥的那一天,翟悉就成了自己幼年的象征,他把丢失的安全感补偿给翟悉,把求而不得嚼碎了咽下去,换成手到擒来送给翟悉。
但他忽略了翟悉的性向,也忘记了他们并非真正的兄弟。
翟悉会对他萌生这种背德情愫,他难辞其咎。
地铁已经蹿走了,翟悉要回去只能等下一班,王玉儒注视着翟悉的眼睛,寂静之间将自己的罪过抽骨剥筋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搜刮出来翟悉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这个弟弟啊,想做什么都会立马去做,固执起来比谁都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两个看似都有余地的选项,实际上无论他怎么选,都只有一个结果。
要么把他的退避归咎为翟悉的不够主动,要么承认自己的畏缩,继续躲一段时间后,再次面临同样的问题。
他始终都逃不开。
王玉儒突然有点头晕想吐,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他是个孤苦患者,翟悉带着一包一包的活力来到他的世界,化枯成林,点石为花,他的世界活过来了,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想剥夺掉翟悉的能量来填补自己的空缺。
可是他也没办法接下这铺天盖地的火热,他甚至没法确定翟悉所谓的主动,是朝着怎样的一个目标,单纯想缓和尴尬?或者是请求原谅?还是——想谈恋爱?
这个问题好像无论怎么回答,解释权都在翟悉那里。
所以不管他怎么选,都是对的,也都会是错的。
“我……”王玉儒把眼神挪开了,“不知道。”
“你还会有不知道的?”翟悉声音里带着打趣或揶揄的意味,这让王玉儒感觉自己又走错了一步棋,翟悉好像总能把发生的事转成对自己有利的境地。
“我也不是百科全书。”王玉儒故意偷换话题,他看着显示屏,告诉翟悉:“下一班地铁快到了,你再等三分钟。”
翟悉却好像没听到后半句似的,直接走到了他眼前:“你怎么不是百科全书了,你就是我的百科全书。”
王玉儒瞥到他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心口咯噔了一下,憋了半天,哭笑不得地转开了脸。
这算是情话吗,如果算是,那还真触碰到他的未知领域了。
“又乱说话了,”王玉儒朝旁边走,给其他乘客让路,“你一会回去应该还早,记得给爸妈烫中药。”
“忘不了,”翟悉点点头,“你呢,就一直不回家住了吗?”
“回去跟你一床吗,”王玉儒声音落下去几分,“好像有点不太保险。”
翟悉大约懵了五六秒,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哦,你是怕我又偷袭你啊。”
王玉儒有点担心这个话题的走向了,他没说话,递给翟悉一个纠结的眼神。
翟悉看了眼身后的显示屏,然后转回头来:“时间不多了,算了,说不完就坐下下趟地铁。”
“还有小作文?”王玉儒笑了。
“没,就一句话。”
“嗯。”王玉儒应声说。
翟悉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短袖被绷在了身上,王玉儒能清晰地捕捉到他胸口的伏动,不知为何也跟着紧张起来,然后就看到翟悉说:“其实那天晚上,你要真想躲开也是能躲开的吧。”
王玉儒感觉时间被按下了慢速键,慢到他甚至能触摸到空气在肺叶里滑动的声音。
“你就是在赌,我敢不敢,”翟悉目光坚定得像在锻铁,他逼着王玉儒推倒心里防线,然后又拿一把刀抵在他脖子上,“但你也知道的吧,我敢。”
王玉儒呼吸得越来越乱,在被放慢的时空中唯有心跳逆向加速,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地铁进站了,车厢门打开,翟悉叹了口气。
“你该回去了。”王玉儒说。
翟悉脸上露出了和懊恼很像的神情,他似乎还有些犹豫,迟疑两秒,最后低声说了句:“那你也早回宿舍休息。”
“好。”王玉儒点点头。
翟悉拧过身,走进地铁后隔着车门对他招手作别。
目送翟悉随着车窗一起远去,王玉儒终于是撑不住了,扶着墙,按住太阳穴揉了揉。
还是有点晕。
他很清楚这种晕眩不是来自乘地铁的晕车,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
他一直把自己裹得很好,常人面前,他可以扮演任何一个能保全大局的角色,也因此将内心藏在深不见底的井里,成为一份不愿被人发掘的隐秘。
他忌惮被人看穿自己。
可是翟悉,却能分毫不差地用小铲把这块隐私挖出来,还拿过来给他看,要他承认和认领。
伪装的防御墙坍塌了,有人横冲直撞地入侵了他的心虚。
想吐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王玉儒扶着墙去洗手间,洗了两把脸,才感觉头疼减轻了许多。
他吹着晚风,心情复杂地重返校园。
回到寂静的宿舍,躺在床上,他以为自己会大脑混乱到睡不着,然而事实是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难得地空无一物。
这种状态很奇妙。
他不太喜欢心眼多的说法,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会考量和思虑很多事情,大多数经历都会盘核桃似地来回琢磨,但长久以来的习惯居然没在今晚贯彻,不知道是他不愿意细想,还是不敢想。
解放了大脑,晚上睡得异常踏实,这一觉睡去也没有做什么很累的梦。
睡到自然醒的时候,王玉儒意识迷糊地坐起来,看着舍友落尘的桌面,才恍惚地意识到。
他似乎应该,真的给自己放个假了。
即便真心想要放假也放得并不彻底,到了周末,他依旧还要履行承诺,去给张纯政上课。
可这次张纯惠却跟他说不用来了,他俩家长在商量周日一起去普源寺祈福。
没听翟悉提起过,他踌躇再三,还是决定找翟悉问问。
很快翟悉就给他回了消息:正帮你跟妈争取不去呢,她非要让你也去。
王玉儒明白,胡润妮是想给自己在红线姻缘的善业上加上一笔,也知道翟悉不想让他去的原因同样正是如此。
又隔了一会,手机响起提示音。
-翟悉:我服了,掰扯不过她,她非说是不是正缘去一趟寺庙就知道。
-王玉儒:那看来我还是得去了。
-翟悉:没辙,要不你就去吧,好让她彻底死心。
-王玉儒:好。
-翟悉:你记着穿得草率一些。别太好看。
王玉儒还不等回话,那边就搬砖砸自己脚了。
-翟悉:哦不不不不,是去烧香拜佛我差点忘了,还是得穿正式点。
王玉儒笑了笑,应下了翟悉的话。
因为出发点不同,王玉儒只需要在普源寺门口和大伙汇合即可。
周日这天天色润朗,阳光透过蔚蓝色的天空洒在寺庙房顶的一朵朵金莲之上,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又安宁。
王玉儒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受到了藏在香火中的禅意。
但当胡润妮的小轿车停在他面前时,就意味着这份平静将被打破,翟悉从车里蹦出来,然后陆续出锅的是胡润妮和四叔。
紧接着,后面一辆车也开始往外冒熟人,张家姐弟俩还在拌嘴,他们的母亲更是夸张,看到王玉儒就笑不合拢地拉着张纯惠跑过来问好。
被抛弃的张纯政鬼鬼祟祟地黏上翟悉,可惜翟悉不理会他,转头就挡在了王玉儒面前。
“身份证带了吗?”翟悉问。
王玉儒拉开布包的拉链:“带了。”
“我看一眼。”翟悉一把夺过去他刚取出来的证件。
这张身份证上的照片把他的时间定格在和翟悉一样的年纪里,青涩的眉眼略显稚嫩,但眼睛里还有清澈的光,是气志锐发的模样。
“六年前拍的了。”王玉儒抬手替翟悉挡了挡阳光。
翟悉看完了还给他,刚递出去又飞速拿回:“是吗?”
王玉儒立刻反应过来:“你刚刚在看什么。”
“身份证号啊,”翟悉叽叽呱呱背了一串数字出来,“我没记错吧?”
王玉儒愣了愣:“嗯,对的。”
“我听说求神问佛越精确越好,自报家门都不够,还得说上身份证号,”翟悉瞥了眼张纯惠,傲娇地献出自己的身份证,“你要不要记一记我的。”
“你的……”王玉儒顿了顿,“我知道。”
“噢哟。”翟悉又惊又喜地唏嘘一声。
王玉儒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翟悉那些需要家长给填的资料,胡润妮都丢给他做,填上一两次,这些基础信息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长辈们聚齐后一支庞大的上香队伍就成型了,王玉儒自觉担任起导游的任务,带一众人请香点燃,并动作示范,最后讲解完参拜的注意事项,他故意强调:“大家可以根据各自情况,去想去的佛阁许愿。”
“哪个是求身体健康的?”胡润妮问。
王玉儒指了指南面:“地藏殿。”
“行,我先去地藏殿,”胡润妮看了张纯惠一眼,又对王玉儒说,“你俩别忘了去拜拜观音菩萨。”
张纯政又开始缠着翟悉:“翟悉哥,咱们去拜文殊菩萨吧,保学业进步的。”
“叫你姐陪你去,”翟悉再一次甩开他,凑到王玉儒跟前,“走吧哥,妈让咱去拜观音。”
上午十点钟寺庙里就到处都是人了,翟悉把王玉儒拐走,甚至不用担心张家那俩黏黏虫跟上来,混进人群里,再次汇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们先去供奉千手观音的普门殿。
王玉儒感觉翟悉其实并不熟悉这些菩萨所管辖之事,居然还在送子观音面前礼佛三拜,王玉儒看他态度虔诚,便也没上前阻断,就在旁侧站着,但往往要等上很久,翟悉才终于许完愿睁开眼朝他看过来。
连续拜了五个殿堂,二人在路边歇脚的功夫,翟悉对古树上挂着的红牌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王玉儒见状,就给他买了个心愿牌。
“就这一个啊,”翟悉往王玉儒手上瞅了瞅,“你不许愿了?”
“我没什么愿望,你许吧。”王玉儒说。
翟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
许愿听上去都带有隐私性,所以翟悉在写的时候,王玉儒很体谅地留出了一定的个人空间。
但翟悉写完了偏要问他:“这样就可以了吧。”
王玉儒朝许愿牌扫过去。
上面写着八个字:
【希望我哥安乐无忧】
王玉儒几乎是立刻就转开了脸,停了两秒,才想起来还有问题没有回答:“还有署名和日期。”
“哦对。”翟悉又低头欻欻写了几笔。
挂好红牌,翟悉从石台上蹦下来:“去吃饭吗?”
“嗯。”王玉儒联系了两方家长,相约在网红面店外集合。
普源寺的“禅面”远近闻名,他们排了半小时的队终于吃上。
面跟它的名字一样素净,没太有味道,跟嚼木头桩似的,要不是因为本能的饥饿翟悉绝对不会再吃第二口。
他放下筷子:“我吃完了,出去转一圈。”
胡润妮让他别转太久,翟悉答应下来,走到殿前卖辟邪周边的地方。
王玉儒给他买了许愿牌,他也想给王玉儒买点什么东西。
护身符有点累赘,手链王玉儒又不喜欢戴,帆布包不缺,冰箱贴用不着……都快挑眼花了,才忽然冒出来一个中意的物件。
沉香属的手机挂。
上面还刻着“所遇皆所求”的字样,翟悉全款买下,把这么小小的一块物件揣在兜里,心里却沉得很踏实。
他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到面店。
掀开门帘就看到王玉儒和张纯惠空着的座位,他掌心一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