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不轻不重。门外传来小二爽朗而明亮的吆喝:“客官,咱客栈里来了说书先生,你要不要出来听听。”
他从一个昏昏沉沉的午觉中醒来,恍如隔世。
一醒来,记忆如潮水般复苏。他雀跃地想起,如今已是自由身;倏忽又痛苦地想起,自己将死于非命。
至于名字,他似乎没有名字,因为他是刺客,是杀手,杀手有很多名字,每一个都沾染了晦气和血腥,都是为了杀人取的,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
只是,如果一定要有个名字刻在孤坟上,能刻什么呢?
青棠。一想起这个名字,她的面容就浮现在眼前。伴随着甜蜜与怅恨,一股脑翻涌在心头。
他承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忙用手去捂,生怕弄脏了床榻。
手中是刺目的红。
他平淡地看着,眉头也不皱一下。
绮窗大开,春风送暖。不知不觉间,冰雪消融,已是初春了。
原来与她分别已经三月有余了,连他自己都惊诧,居然能撑得了这么久。
再次感慨大限将至,他已能平静地拥抱死亡。只是,若说余愿未了,他想死在她怀里。
不,最好是她亲手杀了他。无论是爱是恨,这样才叫刻骨铭心。
她没杀过人。他希望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是平生仅有的一个。
沈玉宵,你会忘记我吗?
说不定早忘记了,她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三个月,她的身边应该有了别人。更别提她还有个命定的青梅竹马、圣上亲口许婚的三皇子。
如此明媚的春光,他净想这些丧气的事,真是煞风景。
他推开门,喧闹的人声扑面袭来,楼下人头攒动,茶客如潮。
瀚州城地处江南,春日是比帝都要早一些的。
瀚州城市井繁华,四通八达,不少江湖门派都在这里驻扎,比如名震八方的雷鸣镖局,总部就在瀚州城。
说书先生正滔滔不绝,讲述着一桩江湖奇事。
“雷鸣镖局出了一桩怪事,这怪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从三个月前说起。雷帮主某日醒来,说自己在梦中杀人,死的是巨鲸帮的韦帮主,不到三日,这韦帮主果真死了,被一柄长矛捅穿了身体,死相惨烈;过了一旬,雷帮主又梦见威远镖局的徐帮主被九节鞭吊死在家中横梁,舌头伸得比黑白无常还要长;再过一旬,雷帮主梦见自己持刀砍死了黑鹰帮的单帮主,可怜那单帮主,头被砍下来放在了自家花厅的饭桌上……”
这样的事件共有九件,说书人一一讲完,已过了两盏茶。
他呷一口茶润润喉咙,道:“每次雷帮主一做完梦,不出三日,这个梦必然应验。”
台下有人起哄道:“老子才不信呢,肯定是老雷自己干的,先放出狠话,再杀之后快。”
说书人微微一笑,道:“被杀的几位帮主遍布五湖四海,且不说他们武功高强,个个不逊于雷帮主,就说雷帮主在三日内往返千里之外,也是绝无可能。官府曾起过疑心,不分昼夜派人监视雷帮主,雷帮主睡相好得很,不但不会夜游杀人,连呼噜也不打一个。”
茶客们纷纷感叹:“那确实蹊跷,这梦中杀人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是魂魄出窍?”
青棠听来不觉莞尔,心中已有了计较。
听了一会,不觉有些疲倦,便不由自主神游天外。许是刺客的习气,眼神不自觉游移着,要勘察人群中每一张脸。
直到看见一对男女,呼吸都停住了。
是沈玉宵和三皇子!手指紧紧抓住二楼的木栏杆,指尖用力到发白。
晕眩,天旋地转。
为什么会看见她?为什么她会来这里?为什么跟三皇子在一起?是不是要成婚了?
看看他们,俨然一对璧人。
自己算什么,不过阴暗角落里的过街老鼠,不能见光,人人喊打。
自己都快死了,为什么命运还要开这样的玩笑?死也不能安生,死也不能瞑目。
有一刹那的冲动,他想唤她的名字,想微笑着跟她打个招呼,可他不敢。
她和他这样般配,谈笑风生,逍遥自在,他怎能破坏她的兴致?
他怕看见她的冷淡表情,那会让他生不如死。
她一定不记得他,本来他就是最不重要的人。
气海翻腾,青棠转身回了房中,锁上门,闭目调息。
他忽然不那么渴求死亡了。
门外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喜乐,玉宵与顾君瑜碰了个杯,发出玉碎般的响声。
二人远在江湖,抛却宫内繁文缛节,只在滚滚红尘中,快活地相视而笑。
说书小说的故事是一箩筐接着一箩筐——
“除了梦中杀人,还有一桩闻所未闻的怪事。不仅是瀚州城,各地都屡见不鲜。说在月圆之夜,是白狐公子娶妻的夜晚,这一个妻子还不够,他要全城的黄花大闺女都来做他的新娘。就说最近的,大家伙儿亲眼所见的,我给外地的茶客也讲讲。上个月十五,子夜时分,莫名一段凄怆冷瑟的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不一会儿,全城未出阁的千金们中了邪似的,从家中跑了出来,上了门外早就久候的一辆牛车。”
有人不赞同:“倒也没那么夸张,不是全城的姑娘,是全城的漂亮姑娘,而且不是个个上了牛车的,有的是自己跑出城。总之,就是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了。”
“那也太可怕了吧。”玉宵身边坐着的一位姑娘拍拍胸口,“我这样的绝色,会不会被白狐公子强娶啊,段郎,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说着她用胳膊肘捣了捣身边的白衣公子,两人手拉手走了。
玉宵忍俊不禁,道:“哎呀,她说得有道理。我也有几分担心了。”
顾君琪体贴道:“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谁也别想把你掳去。”
玉宵笑着摇摇扇,道:“我有两桩担心。其一,若说倾城绝色的佳人,我眼前正有一位,我要担心白狐公子会不会看上他,强把他掳走呢。”
顾君琪困惑地四下张望:“绝色佳人在哪里?”
玉宵噗嗤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顾君琪拧着眉毛,仍是不明白。
玉宵笑道:“是你啦。麻烦你多照照镜子,对自己有一些清醒的认知。知不知道每次跟你出来,我都压力山大。”
“是吗?为什么?”
玉宵压低声音道:“你自己看看,除了刚刚走掉的那对情侣,我们身边挤了多少妙龄少女,她们每一个都在看着你偷笑。”
顾君琪脸颊微微发红,道:“好了,我就说我该乔装出来,其实以往在江湖行走的时候,我是改名换姓、改头换面的。”
“哦?可否让我见识一下?”
“我怕你不习惯。”
“适应一下就好了。”
“好吧,吃晚饭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玉宵兴高采烈地与他碰个杯,道:“拭目以待。”
暮色四合,玉宵的茶喝完了,说书先生的故事却没有讲完。
“近日江湖正值多事之秋。若说近年来真正一统江湖的门派,非荧惑莫属。荧惑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毫不夸张地说,见到荧惑二字,管他什么长风七侠,鲲鹏山三剑客,都得避其锋芒。可就是这令人闻风丧胆的荧惑,居然也能闹出内讧来。”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说书先生却把惊堂木一拍。
“呔!荧惑掌门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可无人见过他,江湖诸人皆以尊主称呼,无人敢直呼其名。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老人家究竟姓甚名谁,我们也不知道。”一提起荧惑,就连说书先生的舌头也变得不利索了。
茶客们纷纷抱怨:“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什么内讧?你倒是说啊!”
“要是敢让我听见下回分解四个字,我今儿就把这客栈砸了。”
说书先生忙道:“昨夜在蜃烟山上,有人行刺尊主,据说一击即中。”
众人僵住了,皆呆若木鸡地望着说书先生,原本人声鼎沸的客栈,顷刻间鸦雀无声。
寂静中有人怯怯问:“那到底是生是死?”
说书先生不敢妄言,只道:“生死不明。”
这压轴的故事本该是最精彩纷呈的一个,就这么戛然而止,难免让人意犹未尽。
只是事涉荧惑,说书先生不敢多言,得罪荧惑的下场,可不是说着玩的。
荧惑本是杀手组织起家的,动辄灭人全族,老弱妇孺,不留活口。
玉宵与顾君琪耳语道:“这事你有眉目吗?”
顾君琪道:“我也是刚刚知道。”
“你们风袖楼不是情报组织吗?”
“我在荧惑没有线人。”
玉宵思索片刻,道:“蜃烟山在哪里?”
“就在瀚州城,只是,上山的路九死一生。”顾君琪道,“我们本次出行的任务不是这个,是梦中杀人案和白狐公子案。”
“那两个案子啊,简单。”玉宵轻巧地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真是永远都不会让人失望呢。凶手是谁?”顾君琪好奇道,“告诉我。”
“老规矩,在没有抓到真凶之前,我不会说一个字。”玉宵严谨地说。
“什么老规矩,你上次把推理过程跟我讲了。”
“你起码让我实地勘察一下,没有证据我是不会乱说的。”玉宵道。
“对了,刚刚说到白狐公子一案,你说自己担忧两件事,其一是担心我,那其二呢?”
“我们总共两个人,我除了担心你,就是担心我自己咯。”玉宵懒洋洋地说。
“别担心,我保证没人可以把你带走。”顾君琪认真道。
“错了,我是担心白狐公子看不上我。”玉宵笑嘻嘻道,“我可是一定要成为他的新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