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客栈,顾君琪叫了一桌子菜,正等着她吃饭。
“会不会太晚了?让你久等了。”玉宵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晚……我原本想着,你该回来了……”
“你吃了吗?”玉宵含混不清地问。
“我吃了一碗面。”
“那你不吃了吗?”玉宵指指面前的饭菜,“我可吃不了这一大桌子饭菜。”
“本来想请你那位朋友一起吃的,可他不在房内。无论我怎么敲,都无人应门呢。”
“他不在啊?”玉宵下意识地往对面那扇门的方向看,“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回了客栈就不见人影。算了,不管他,我们吃。”
顾君琪拾起筷子,陪她吃了一点。他深谙宫中教养,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的时候轻易不开口。只是玉宵喋喋不休,他也不好不搭腔。
玉宵忍不住调笑他:“瞧你这副端庄斯文的样子,比我更像一个大家闺秀。”
他笑而不语。
玉宵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抓到隐年了没?”
“看你两手空空,应该是没有。”
“那你呢,牡丹的花车有无其他人靠近?”
“没有。只是我见你兴致勃勃,应该是有所收获的。”
玉宵喜滋滋地把银票和黄金袋子往桌子一扔:“看,这是今晚挣的。”
顾君琪看了看四周:“小点声。财不露白,江湖上尤其如此,你今夜要睁着眼睛睡觉了。”
“这不是在你房间吗?”
“你一下子挣了这么多,给你钱的人该不乐意了。”
“你是说,他们会把钱抢回来?”玉宵急不可耐地把今夜的奇遇讲给顾君琪听。
顾君琪沉吟片刻,道:“牡丹姑娘是言而有信的,不必多虑;只是那位威远镖局的花锦官,可就没那么好相与了。”
“你知道?”
“别忘了风袖楼是做什么营生的。我吩咐他们查过,此人手上血债累累,杀的都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比如白狐公子。不过,他的武功可不怎么样,至于那些人是不是他杀的,也不好说。只是这悬赏金嘛,都是一个子不漏,全进了他的口袋。”
玉宵若有所思地点头:“既是贪财好色之徒,又是坑蒙拐骗之辈,再加上他的江湖背景,有威远镖局作靠山,如果我是他,为防走漏消息,也为了夺回这三千两,只有杀人灭口了。”
顾君琪淡淡道:“嗯,今夜我们对换房间,我来对付他。”
“你也太小看我了,就这种虾兵蟹将,我还是不在话下的。”
“今夜你累了。”顾君琪安慰她,“下半夜就交给我吧,说不定还能在他身上找到点线索。”
“你是指?”
“如果隐年说了实话,那他就不是神秘人。而这个自称手刃白狐公子的花锦官嫌疑就很大,首先,他知道白狐公子死了,并抢在你们前面去领赏;更蹊跷的是,他一直在跟踪你,甚至捡了一具阴兵的尸体来冒充白狐公子。如果他是那个给你下毒针的神秘人,就说得通了。”
玉宵含笑凝望他,颇有不谋而合之感:“这件事我也考虑过,只是相信你也注意到了,花锦官的武功与神秘人有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我自认不是神秘人的对手,但是花锦官……我一根手指就能轻松拿捏了。”
“你说的是,也许是我急功近利了,不过,武功低的人也许很难伪装出武功高的样子,武功高的人却能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
“的确……但我总觉得,这两个人身形气质的差别有点大,也许是女人的直觉,总觉得是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那只有隐年了。”
玉宵点头:“牡丹既然发现了我,隐年也有可能发现我,只是他隐而不发,故意演戏给我看,好打消我对他的怀疑。”
顾君琪盯着她笑:“你对二公子的偏见这样深。”
“他要杀我,我提防他也是人之常情。”玉宵笑了笑,饮下一杯龙井茶,“我并不是无端地怀疑,那天神秘人掠过我身边,我闻到了沉水香的味道。那是隐年最爱的香,日熏夜熏,都腌入味了。今夜在万花楼,牡丹房中也是这品香。”
顾君琪看着她,欲言又止。他灌了一杯又一杯茶,始终似笑非笑的。
“你有事瞒着我。”玉宵一语道破,“咋的,喝这么多,想把自己灌醉啊?哦,是茶,啧啧,以为你在喝酒呢。”
“喝酒误事。”他不欲多言。
“瞧瞧你,与我一般大,却比我深沉许多,远不如前几日扮女装时那么娇俏可爱。”
“把这件事忘了,好吗?”他无奈地笑。
“是,三皇子吩咐,自当从命。”
“唉,你小声点。”
“怕什么?闯荡江湖,要的不就是这份鲜活洒脱吗?前怕狼后怕虎的,不如回宫去。”
顾君琪无声无息地叹口气:“要是你真在宫里,那该有多好。我在这里坐了半夜,方才后知后觉,你是真的摊上事了。”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事,是死亡这件大事。
明明前半夜二人分别时,还各自踌躇满志,觉得问题自当迎刃而解,而事态发展至今,竟是越理越乱了。
“我本想这只不过一记毒针,风袖楼遍藏天下奇毒,定能找到破解之法。刚送走洛神医,我才知道此毒无解,卢大夫说的没错,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自古大疫必乱,父皇必是听说了此间情状,特遣你二哥作为钦差,微服出行,便宜行事。”
“好了……别提了……”玉宵想到此节,不由得也有几分伤感,“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反正隐年逃不了干系,要不就是花锦官,我就不信了,他们两个的嘴我一个也撬不开?”
“我不明白,你跟你二哥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自家兄妹打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玉宵反而笑起来:“我也不知道……妙就妙在这里,我到底是发现了他什么惊天大秘密,逼得他非要杀我灭口?只可惜,我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
“有没有问过你那位朋友?”顾君琪状似无意地问。
他到底是问出来了,不知道憋了多久。玉宵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顾君琪迷惑道。
“别问了,他俩是一伙的。”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喝出几分“对瓶吹”的潇洒。
“那我就更不懂了……你这样留他在身边,无异于以身饲虎。”
“你调查过他,对不对。”玉宵没有看他,仰首看起月亮。
“抱歉。”
“不必抱歉。你调查出什么,我想跟你对一对。”她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就像一轮落水的月亮,溶于千尺寒潭,再也不见踪影。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青棠是危险的,不忠诚的,不值得信任的,可她就是忍不住,那有什么办法呢。
自食苦果。
她更知道顾君琪的弦外之音,他是说,那个真正害你的人,也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此人身世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唯一可知的是,他是隐年最趁手的一把剑。他做过隐年的暗卫、死士,为隐年杀过的人不计其数。”
“这才是最可怕的,对不对?当一个人查无可查的时候,正好说明他的身世背景深不可测。”玉宵颓丧地摇摇头,“我请暗巷的阎老板查过,亦是一无所获。”
“你知道吗?平心而论,我觉得不是他。”顾君琪静静地说,“他是个绝世高手,要杀你太简单了,不必兜圈子。而且,在你垂死之际,他不惜性命也要救下你,绝不可能是他。”
“那么你跟我说这些是在……?”
“我是让你留个心眼。”
“我会的,其实我从来没相信过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冷酷而笃定。
菱花窗开着,海棠花飘洒进来,有几片落在杯中。
恰如波心一点,起起伏伏。
她举起茶杯,端详那片海棠花瓣,也端详杯中的自己。
她在想他,那天夜里,湖心小岛,无边花雨,他教她秋水剑。
许久不练了,有些手生。
她拍拍桌子,示意顾君琪:“剑,借我一用。”
顾君琪解剑奉上。
她拔出这把略显厚重的剑:“赤霄龙吟剑,好花俏的名字。”
她啧啧称赞:“好剑,果真好剑,听,剑身拔出时,有龙吟虎啸之音。不是,哥们儿,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三皇子……哈哈,我算是知道你那些兄弟讨厌你的原因了。”
他不以为忤,温和笑道:“什么?”听她打趣自己的兄弟,他不觉得冒犯,反而感到舒适亲切。他巴不得她多说一些这样没有分寸的话,仿佛她是他的……家人。
“你不知道吗?全天下都知道啊,这是帝王之剑,历史地位和传国玉玺有的一拼了,圣上过分溺爱你了。”
“是啊……我想过把它束之高阁,可到底辜负了父皇一片心意。我觉得这把剑太张扬,一点儿也不像我。父皇却说,希望我吸取这把剑的阳刚之气,他总觉得我太过阴郁柔弱。他请国师算过,说这把剑能补我八字所缺,执意要我带在身边。”
她的手掌并不宽大,手指却纤长有力,这把剑游离在她的指间,带出阵阵罡风。
剑风一吹,花瓣更是乱舞。
她跃出窗外,飞身上了屋顶,只舞了几招秋水剑,便觉心痛难忍。
眼前昏昏沉沉的,顾君琪在屋内张望:“玉宵,你还好吗?”
她忙运气调息,顾君琪飞身来到她身边,静静立在一旁。
待她好了,二人回到屋中。
“你没事吧?”顾君琪担忧地问。
“没事,也许吧……我不知道……”她越说越迷茫,干脆不说了。
坐了半晌,她觉得好多了。海棠风一阵阵吹进来,是春天的味道。
发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七星瓢虫在耳边轻扇翅膀。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顾君琪为她取下发丝上的花瓣。
已有段时间了,他手心满满一片。
“你的头发上都是花瓣。”他解释道。
她玩心大起,爽朗地笑起来:“抱歉。”
“什么?”
她猛吹一口气,他掌心的花瓣四散飞扬。
幕天席地的花雨中,他想起初见的太液池畔,逆光中她纷飞如雪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