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透过碧桃树枝桠的缝隙，盯着天上冷冷的半轮孤月，耳边是某个人剧烈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从那温热的躯体上传来的丝丝烟草味儿。

他早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只是在心里叹息，原来连长是杆老烟枪啊。可惜今晚这月色不够好，月亮不够圆，不然还能更有意境一点。

直到听见头顶上传来低沉的发问，成才才算是恍过神来。

严厉而肃正。

这并不是高城表现在工作和生活中的样子。

但是那浸入骨髓的军人作风和自幼严谨的家风教养，让他自有威势。哪怕他不是有心如此，士兵总能在他身上领教到何谓军人的整肃风姿。

尤其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能压服一众士兵的不仅仅只是来自军纪的要求，更有对高城本身的见识与能力的钦佩，那是对一个人自身魅力的绝对认可。

连史今这样在军中多年的老兵和伍六一这种刺头倔种都能给训的心服口服满心崇敬，当他站到成才面前，可不就是一座只可仰望敬爱的大山嘛。

于是，当成才听到高城的问话，登时一应绮思一扫而空。

他听到的不只是问话，是来自军队纪律的拷问。

违反纪律的心虚让他不自觉的发出一阵战栗。或者，他也说不清，也可能是耳边炙热的呼吸扫过他敏感的脖颈，来自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经受不住，这才发出了战栗。

成才拒绝去想到底是为什么，他只能归责于紧张之下的不合时宜的生理反应。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能面对面的与高城对话，他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他竭力绷紧全身的肌肉，人为地努力控制住抽搐的肌肤，努力发出自己的进攻。

“咱们部队什么时候有刑讯逼供逼供了？还是这样亲密的□□逼供？要不让纠察来管管？”

声音是调侃而不是惧怕。

他已经看穿了同样夜不归宿违反纪律的对方声色俱厉之下的弱点。

这小子够倔的！

虽然在高城看来，身下人言语上的进攻更像是可笑的嘴硬，但他仍然放松了手底下的力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成才绷紧的身体迅速跃起，像逃命中的兔子一样把一双长腿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什么搭话的机会，呸，这样被人全盘压制一点反抗余力都没有的接触，他成才速来心高气傲惯了的，不稀罕！

他要的是公平公正的对话，并肩而站平等的对话！

高城自然不会犯追击穷寇的错误。空间狭小，而逃走的人又蓄力依旧，贸然去拦他，动静就大了，真招来了纠察，他身为连长也就是脸上不好看一点，新兵可就有麻烦了。

高城看着那人迅疾奔逃的背影，摇头暗笑：跑这么快，真以为我还找不找你人了？

虽然刚刚因为光线不好，确实没看清这人的脸，但声音还是有印象的，尤其是那一双大长腿，真是结实有劲儿，跑起来更是漂亮的不行。

高城心里模模糊糊有个猜测，该不会是他吧？

这小子虽然心有傲气，却从来都只是在训练上跟人较劲儿。其他方面表现的都是规行矩步的，对人谦和有礼，见人就先带三分笑，半点没有尖子的目中无人。

怎么偏偏就在今晚偷溜出来，还恰恰被自己碰见了？而且看刚刚的样子，话里话外，竟然还知道自己是上级，对他是有制约力的，不然也说不出啥“刑讯逼供”的话。

生长于特殊家庭的成长经历让高城不由得产生了联想。他可不认为这是两人之间特殊的缘分，又想到最近这人一反常态往自己身边扑的事情，高城皱起了眉头。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太多怀着各种目的接近自己的人。小时候他不懂，长大后他是不想懂，而上了军校到了军营，他是知而避之，哼哼，知世故而不世故，由着这样的人在他跟前表演各种滑稽举动，他只有一双冷眼奉送。

军营里不缺聪明人，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想要得钢七连连长另眼相待，只有一个办法，强，够强，凭真本事在他跟前说话，永远比各种花里胡哨的做作管用。

但是眼前这个小兵，他自诩聪明，可那股聪明伶俐劲儿太浮于表面，远远不如他的军事技能入高城的眼。

高城早早关注到了这匹新兵营里的天马，看着他游离在众人之外，抱着他的那股子骄傲劲儿天天蹦跶，又冷眼瞧着他因为过于突出而渐渐被人孤立后笨拙的开始与人交往，用幼稚的手段笼络人心，高城才算真的看明白了这小子的野心。

有能力闯进军营，更有心与人搞好关系以图分到好的连队。

虽然他从没表达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已经在清清楚楚的展示他的目的了。

自以为聪明，心思却被人瞧的明明白白。

高城倒也因为他这份直白的欲望，反而生了份看重，那就看看，看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军队不是靠一份小聪明就能任他闯的。

也正是因为看明白了成才的小聪明，才逼得高城不多不对今晚的小插曲有所联想。

高城盯着消失在转角处的黑影，面色沉沉。

说不通啊，若说是他故意制造机会跟自己碰面，怎么逃跑的那样快？

而且，高城可不认为一个住新兵营宿舍的大头兵能有空盯自己的哨，瞅着自己的来路来这里守株待兔。况且自己今晚本就是临时起意出来转悠，碰到纠察是个意外，躲纠察更是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往这里躲的概率就更小了。

所以，就是巧合吧？

高城抬脚要走，却踩在一个微硬的东西上。

俯身捡起，光线条件却不足以使他看清。

但是那熟悉的外壳质感却让高城微微一笑，今晚也不算全无收获，起码最初的需求得到满足了。

那是方才打斗中从成才裤子口袋里掉落的一盒烟。

高城拉开窗帘，借着照进屋里的月光，抖出一支烟，微光闪过，点燃，似乎还带着那人体温的烟被高城含进嘴里，烟雾遮盖住了他的表情。

月光下，意境优美。

然而呼应这意境的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深呼吸的声音，然后，“咳咳，咳咳咳······”

抽惯了优质香烟的肺部拒绝适应这股粗粝的滋味，于是回应给主人的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肺叶活动。

高城一边咳一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又因为要压抑着咳嗽声，便显得格外狼狈。

“什么烟啊？咳咳······这么呛！”

烟盒上赫然印着两个字，“春城”。

重新偷溜回宿舍的成才自然想不到，能被自己不小心弄丢的烟给报了方才的一压之仇，他只是瞪着窗户外的月亮，不断平息怦怦跳的心脏。

第二天，高城从史今手中接过了这一阶段的训练小结。

这也意味着队列训练终于告一段落。

高城的阶段性总结讲话就是在这时候讲的。

说实话，随着许三多队列训练的进步，高城在听不到每天均匀响起的屁股蹲声音之后，都把这小个子忘得差不多了。

当然，高连长也不是小气的人，也不可能因为某个士兵曾经表现不好就死死记住人家过去的短处。

当高城看到阶段性训练成果的统计表的时候，哎，心情还是跟吃了烟花一样绚烂滴。

成才唯一能松一口气的地方是，许三多的百米冲刺和三千米长跑，那一顿奔驰，着实是无人能及。

这或许跟许三多个子比较小，身体比较灵活有关。

但是这跑起来能这么灵活，怎么到了站队列就跟要了他的命、抽了他的魂儿似的呢？

就让整个新兵连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感到不解。

高城盯着长跑中的士兵，看着一帮新兵一个个要死要活的样子，眼睛终于落在了那个站在终点线的小个子身上，心里坚决不愿意承认，他眼里的不合格人士竟然跑的让自己大跌眼镜儿。

真是万万没想到熊成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成绩。

许三多站在三千米长跑的终点处，正咧着嘴笑。

他不是在欢迎后到的战友，当然更不是在嘲笑他们，他是在等成才。

但是一个个在他之后到达的战友，这次没有刻意忽视他，都用异样的眼光扫了他一眼才走开。

在那异样里，有诧异，有不解，倒也没有其他恶意的东西。

成才跑到终点喘着气又多走了一段路，许三多亦步亦趋的。在他旁边想要搀扶他被成才一把拍开了手。

“能走，不用扶。”

等成才气喘匀了，两人也已经远离了人群。

成才盯着许三多的眼睛，郑重说道：“三呆子。你明白没？”

许三多睁大了眼送出一串问号：“啥？”

“你不是笨，你也不是蠢。你只是不够熟，像跑步这种，你不知道在下榕树的山坡上跑过多少次的东西，你表现的比所有人都出色。因为你打小就一直练，所以你熟练掌握了。但是到了队列这种东西，你没接触过的，因为你不熟，所以你才死活练不好。但其实不是你真的练不好，你要是也继续千儿八百遍的练下去，一定能跟跑步一样出色，比所有人都出色。你明白吗？你要坚持下去，多练。记住了吗？”

许三多高兴的展示出两排大白牙，“明白。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许三多难得得到一次认可，其实更多的是这次三千米长跑的优秀成绩为他增加了自信，这极大的改善了他一上午的训练状态。

然后，他就让高城和成才同时跌了个更大的眼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