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邓恺舟从把香丸递出去后就等了很久,但消息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每日里,他随着古恩去给太上皇请安,蒋毅华虽是身体每况愈下,可那股子威严尚存,远未到灯尽油枯之境。
邓恺舟本是斜倚在雕花窗棂旁,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突然,他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弦,猛地坐直了身子,这一举动让旁边那些不能言语的女官们皆是一怔,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古恩靠近,轻声问道:“太贵君,可是有何不适?”
“无事……”邓恺舟轻轻摆了摆手,眼神却似乎飘向了远方:“只是,我好像忘了忍冬花是何种香气了。”
古恩依旧保持着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那奴才便差人去寻些忍冬香膏来便是。”
邓恺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着看向他:“南疆之地,可没有这等物件,木青那孩子,也不会用这些的,古恩常侍。”
古恩的眼神穿过邓恺舟,望向窗外那片随风摇曳的竹林:“您想用,便用就是。”
不多时,一名女官匆匆来报:“亲王殿下邀见木太贵君小聚。”邓恺舟闻言,目光转向古恩,只见古恩微微颔首,算是应允。邓恺舟这才缓缓起身,披上一袭薄衫,轻声说道:“也是许久未见明儿了,本宫稍后便去。”
他边走边对古恩说道:“常侍似乎变了许多。”
古恩低头,神色难辨:“生死已定,快慢而已。”
邓恺舟轻笑一声:“常侍果然有大智慧。”
踏入明阳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邓恺舟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挺着肚子,身姿略显臃肿的身影,心中一凛,虽然穿着女装但那不是苏灼烯又是谁?他转头看向古恩,只见古恩也是一脸审视看向苏灼烯。
邓恺舟正欲开口,想要找个理由不见明亲王,不让古恩与苏灼烯碰面,却不想苏灼烯已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拉着蒋吉明快步走来。
“奴才苏氏,见过太贵君。”苏灼烯的眼睛紧紧盯着邓恺舟。邓恺舟木着脸,微微点头,心中不知如何是好。
古恩此时却开口:“奴才便在此等候,太贵君若觉疲累,唤奴才一声便是。”
邓恺舟环视四周,见宫人们皆在远处,便轻轻拍了拍蒋吉明的肩膀:“明儿长高了不少!”
蒋吉明虽蒙着双眼,笑容却灿烂:“太贵君怕是跟着父皇一样避世而居,不知外界之事。皇上封我为亲王,还将我划入贵君名下,我该称您为母君才是!”
邓恺舟闻言,愣了愣神:“此事,我的确不知。”
苏灼烯扮作女子,竟是惟妙惟肖,他拉着邓恺舟的手,径直往亭中走去,边走边道:“恭喜贵君了,那荷太贵妃如今已疯癫,卧病在床。明亲王去看她,还被她用钗子刺伤了肩膀。皇上大怒,便封了亲王,太上皇也默许了。来来来,别在这儿站着,刚刚奴与亲王的白薯犬将军玩丢木棍的游戏,有趣得很,太贵君也来试试。”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几根木棍。
邓恺舟目光落在那些木棍上,心中一震,那正是他传信给李太医所求的“黑枝”。
几人在亭子里玩着,苏灼烯只是安静地参与着游戏,未再多言一句。邓恺舟趁着给白薯换木棍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将那黑枝进了袖子之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举动。
“能给母君看看你肩膀上的伤吗?”
蒋吉明十分乖巧,没有让宫人帮忙,自己便开始解开衣衫,只是边解边小声嘀咕着:“母君好像跟过去不大一样了,之前母君来这儿总喜欢逗我,跟逗白薯一样。”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疑惑。
邓恺舟想着之前木青的德行,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伸手帮蒋吉明解开绑带,目光落在那个浅浅的伤口上,伤口极浅,一看便知当时并未用力,也未伤到关节要害。
“荷太妃是不是身体不是很好了?”邓恺舟一边细心地为蒋吉明穿好衣服,一边轻声问道。蒋吉明闷闷的声音传来:“是的,都说母妃……荷太妃也就这几个月了。阿姊也被父皇划给了香太妃抚养。”
邓恺舟轻轻摸了摸蒋吉明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荷太妃,她再给你谋后路,她挂念着你。”
过了许久,蒋吉明才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随后,他突然抓着邓恺舟的胳膊,将脸埋进了邓恺舟的怀里。那一刻,小孩子的悲伤无限放大,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白薯来回奔跑的声响。
蒋吉明无声地哭着,泪水浸湿了邓恺舟的衣衫。突然邓恺舟感受到蒋吉明身形一僵,想要将手抽出来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却发现这孩子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抽回。
过了好一会儿,蒋吉明才缓缓抬起头,松开了手,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冒犯母君了。”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哽咽。
邓恺舟刚想开口宽慰蒋吉明说没事,蒋吉明却已如一只带着几分依赖的小兽般,双手紧紧揽住了邓恺舟的脖子,将自己那软乎乎的小脸紧紧贴在了邓恺舟的身上。那小小的身躯,带着微微的颤抖。
苏灼烯见状,赶忙捂着嘴轻笑起来:“哎呀哎呀,果然太贵君就是招孩子的喜欢。瞧瞧这亲昵劲儿,我肚子中的孩子肯定也喜欢太贵君,以后说不定啊,还要天天跑到太贵君面前闹腾呢。”
邓恺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听见耳边传来蒋吉明那小小的声音:“你不是木青,你是邓大夫。你胳膊有疤。”
邓恺舟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看,果然,之前被木芭佳佳刺伤的手臂,在刚刚被蒋吉明不经意间摸到了。这孩子目不能视,可这触感和嗅觉倒是变得越发厉害了,竟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这细微的差别。
“那我还能做你的母君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跟别人说!”邓恺舟凑近蒋吉明的耳朵,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道。
蒋吉明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邓恺舟抱得更紧了。
“哎呀,这白薯都累了。要不奴先告辞了。天气也转凉了,皇上也不让奴在外面多待,怕着凉~”苏灼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缓缓站起身来。
“放肆!这里哪有你这个没名分的东西说话!”蒋吉明突然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般跳了起来,对着苏灼烯大声吼道。他的小脸涨得通红,那模样,仿佛苏灼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苏灼烯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邓恺舟心里明白,蒋吉明方才那番话都是为了他,可蒋吉明并不知晓苏灼烯的真实身份,更不知他腹中胎儿并非蒋邵叡的孩子。他连忙拉住蒋吉明,轻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同苏姑娘一同回去便好,你且安心待着。我有空定会回来看你,切记莫要去青鸾宫寻我。”
蒋吉明眼眶微微泛红,不舍地拉了拉邓恺舟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母君一定要多来看看我。”
邓恺舟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应下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苏灼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抬眼望见院门口的古恩,他心中明白,此刻自己即便有话想说,也终究是开不了口。不过,此番前来能顺利将黑枝给出去,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邓恺舟轻声叮嘱道:“苏姑娘,日后还是少吃些甜食吧,方才桌上的奶点,可都被你吃进肚里了。如今月份不小了,可莫要贪嘴。”
苏灼烯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嘴边的碎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太贵君提醒。”
“本宫与苏姑娘不同路,就此别过吧,苏姑娘日后要多加照顾自己。”
苏灼烯又偷偷看了眼古恩,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古恩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他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青鸾宫后,邓恺舟每日便在那静谧的小院里专心鼓捣香丸。做好香丸后,他还会分给古恩一些。李太医依旧会按时送来外用的药膏,邓恺舟每次接过时,总会笑着说自己的腿好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得如同深秋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邓恺舟可以这样等三年。
直到一天晚上,风很大,竹叶被吹得四处乱飞。薛留突然如鬼魅般出现,将古恩拉到一旁。古恩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的邓恺舟。
古恩走到邓恺舟面前,沉声道:“太上皇唤太妃们榻前伺候。”
邓恺舟放下手中的南疆药典,缓缓起身道:“我去换身衣服,太妃?如今有抬宫的,也就我和香太妃了吧。”
薛留见状,想上前催促,却被古恩伸手拦下。古点了点头:“就您二位了,不过不知会不会唤王爷们。薛常侍说传令急,劳您快些。”
木青遗留下的衣衫中,有那么一件极为特别,是一件墨绿色的华服。
当年木青被选入宫闱,太上皇为刺激蒋邵叡,特意仿照蒋邵叡为自己定制的样式,为木青也做了一件带腰封的衣裳。
蒋邵叡总是如此偏爱这种腰身紧束的深色款式。
当后来邓恺舟发现这衣裳时,木青浑身不自在,想着要将这衣裳带走焚毁,被邓恺舟拦了下来。
邓恺舟换上这身衣裳,款步走出。
薛留瞧见,瞬间瞪大了双眼,目光仿佛被黏住了一般,愣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被古恩咳嗽两声打断。
古恩随后手持灯笼,为邓恺舟引路。而薛留早已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没了踪影。
“陛下传召得急,薛常侍已经赶回去了。不过,太贵君似乎不太喜欢薛常侍。”古恩提着灯笼,微微低头。
“他呀,苏姑娘不喜欢他。”邓恺舟微微侧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古恩闻言,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身旁的邓恺舟,由衷赞叹道:“您的确适合这样的款式。”
“颇有风姿?先太子与理王都曾这般说过。太上皇若是瞧见了,说不定身体都能好上几分。”
古恩猛然转身,目光紧紧锁住邓恺舟。
邓恺舟却依旧笑意盈盈地回望着他。“这天色太暗,常侍需帮我好好领路才行。”
古恩微微点头,重新迈开步伐,“太贵君小心脚下,奴才定会护您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