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月见里从道别室里怀抱着月见夫妇的遗照,领队缓步走出。
他带着墨镜,微微低垂着头,每一步都精确地像是提前设定好的程序,周遭无论是客人还是媒体,都只能从他的侧脸中看到他们希望看到的,恰到好处的沉痛和悲伤。
“……”
月见里看着墓碑被封上,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他连忙用力眨眨眼睛,把差一点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一瞬超出他预料的强烈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下一秒这一丝情绪就消失不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忽然觉得陌生和困惑。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难过?我们认识吗?为什么要做这些?
周身都带着一层透明而柔软的屏障,把月见里和这个世界隔离开。轻飘飘的恍惚感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灵魂被谁抽离了出来,隔着一层薄纱,在高处一些的位置,旁观这一场葬礼。
一直到葬礼结束,有资格入场的媒体和记者们把长枪短炮怼到了月见里眼前,他还有一些恍惚。
“我……”
松田阵平就在他身后,听见他的迟疑,几乎立刻就要把手贴上他的后背。
“……”
松田阵平小到微不可闻的消息却成了月见里缥缈的意识能够捉住的唯一的锚点,艰难地从那一片昏沉中回到现实。
回神的刹那,月见里好险没对着这些已经严重超过他安全距离的陌生人动手,要不是能感受到身后站着的松田阵平,搞不好真的要出大事。
“感谢大家的……关注。”
他的沉默实际上只有短短几秒,落在记者眼里正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哽咽。
“也谢谢……警界的各位前辈们,一直以来的帮助和信任。”
如果不是还有太多记者,松田阵平差点就倒吸一口凉气,把月见里扛起来直接跑了。
某些人听着这话不觉得害臊吗?要不是知道椎川和光提早告诉过月见里,不用有负担自由发挥,他真的要以为这种话是某些人故意写出来折磨月见里的了。
“是的,我以我的父母为骄傲……我也会像父母那样,在岗位上奉献终生。”
前方的月见里的声音里还带着点鼻音和哽咽感,但是语气里又有着浓浓的骄傲和自豪,说出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表情都让记者们感到满意,也让其他的“大人物”认可,觉得月见里识大体,有眼力见。
在他们的眼中,月见里的一言一行都完美符合他们的期待,这个年轻人还保留着年少时的赤诚和热血,他们过去自以为隐晦的言行没有传进他的耳朵。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的来宾。”
月见里对着摄像机深深鞠躬,被墨镜遮挡了大半的脸更是完全随着他的动作完全被遮挡,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的真诚。
身后的松田阵平连忙跟着他一起深深鞠躬,却悄悄在摄像机拍不到的角度撩起眼皮,充满忧虑地看着月见里——
月见里的表现太“正常”了,甚至让他感受到深深的不安。
“哥,你还好吗?”
媒体渐渐散去,松田阵平迫不及待贴近月见里,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阵平。”
松田阵平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但还是听了他的话,转身去了椎川和光那边。
“椎川先生,迪戈先生。”
他眺望着站在距离墓碑不远处的月见里,“哥他……”
追穿和光慢慢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但是,就按他说的,让他自己好好静一静吧。”
“晚点儿我和他一起回去,到时候我再多看着他一点吧。”
“恐怕还不行,小子,”迪戈充满遗憾地打破松田阵平的计划,“按照规定,小里还有一段时间的隔离和监督期……他要去警察公寓。”
“什么玩意儿?”
松田阵平眉头一挑,转身拉来了诸伏景光,后者遗憾地松松肩膀,示意椎川和光和迪戈说的不错,这确实是规定。
“那要……”
“会有专门的监督员,在不影响他生活的前提下进行温和的监督。”
椎川和光也不情愿,但是没办法,如果连他这个长官都不遵守规则,就更没有人会遵守规则了。
“这有多久?”
“不一定,审核小组会综合多种因素,每个人的时间都不一样,在一个月甚至到半年都不等。”
“我也不能见他一次吗?!”
“这倒不至于,自然会有正常的社交——这也是帮助特勤人员重新恢复社会功能的重要一环。”
“那……那就好……”
松田阵平摸着下巴,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以后的每一次见面要做什么说什么带什么。
远处,受邀出席的客人们已经三三两两陆续离开,那一方小小的墓碑前终于安静了下来。
“……”
月见里盯着墓碑上的碑刻良久,心中有千言万语,偏生全部堵在了嗓子里,喉结不停滚动着,可是努力了良久,也只挤出一声泣音。
他慌忙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又用另一只手支撑着墓碑稳定住身体。
“爸、妈……”
好不容易说了点有意义的字音,又卡住了。
月见里很悲哀的发现,自己现在并不像曾经想象中的那样会痛哭流涕,一滴眼泪也没有。
原来人伤心到极致的时候,真的没有眼泪。
“——嗬嗬”
他明明很想哭,很想把这些年的委屈一吐为快,但是到底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嘶吼。
“扑通”一声,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墓碑前。过去被折断的脊梁并不是短短的住院就能彻底恢复的伤痕,这些时日他努力挺直的脊骨还是没能支撑住。
“……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像是当年跪在组织的人身前一样跪在墓碑前,脊背完全弯折,也使不上力气。
月见里试图支撑起上半身,至少能让父母好好看一看自己,可是他现在别说是把整个上半身完全支撑起来,就连抬头这个动作都完全做不到。
明明身量挺修长的一个人,此刻却像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蜷缩在太平间的孩子一样,跪伏在墓碑前,手指无力地试图扣住墓碑边缘,但一次次地滑落,到最后指缘很快见了血,在冷硬的墓碑上留下鲜红温热的血印。
“对不起……”
他想说对不起他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对不起让月见夫妇直到如今才得了清白,对不起连他们的骨灰都没保住。
这些年他做了太多错事,伤害了太多无辜的人,如今回了“现实”,一时间竟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这样一想,他心中的愧疚更甚,又莫名的觉得自己没有颜面来看父母,更没有资格向他们表达委屈。
他是活下来的那个幸运儿,他怎么能向着逝者诉苦。
“……”
月见里伏在地面上,艰难地大口喘息着,好半晌终于积蓄了一些力气,勉强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一些。
“爸,妈,对不起。”
他咬着舌尖顶着一口气,深深看着墓碑上两张小小的黑白照,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生前的鲜活。
“……”
可是无论他怎么看,照片里的两人都没有多出任何温度,月见里丧气地叹了口气,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对着墓碑“哐哐哐”磕了三个头。
“是我没本事……你们不用念着我……好好生活吧。”
舌尖已经咬出了血,满口腥甜,月见里胃里一阵翻涌,连忙拼命做吞咽动作,强行把这一阵呕吐的欲望暂时压下去,逃一样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远了。
“哥!”
松田阵平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一见他起身也三两步冲了过来,精准接住月见里。
“别担心,我……我挺好,就是有点激动。”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月见里就已经整理好了表情,对着松田阵平露出一个恰当的宽慰笑容。
“真没事……毕竟,太久没和爸妈说过话了。”
松田阵平的视线只是下意识落在了月见里的唇上,后者就十分心虚地舔了下唇,明显的喉结上下一滚——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
“……”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几秒钟后月见里率先移开视线,“站了太久,有点渴。”
“真的吗?”
“真的。”
月见里脸不红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能喝冰可乐吗?”
“什么——?”
如他所料,松田阵平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
“这怎么行!哥你要听医嘱啊!本来医生就不同意你今天出院……”
听着他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月见里在心底苦笑,不过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这点唠叨也值了。
“我知道,我错了,我谨记医嘱……是,是,给你做榜样……”
如果松田阵平有读心术,他就会知道月见里完全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似还算用心的回应实际上全部都是捕捉了关键词之后做的自动回复,真正的重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过哥你真的差不多恢复了吗?真的不用再回医院做一次检查?”
这一次月见里听进心里了,听到“医院”二字自动紧张,浑身上下肌肉都绷紧了。
“我好得很——需不需要我把你抱下去?!”
他气势太足,以至于另有心事的松田阵平反倒被他唬住,忙不迭点了头,主动翻了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