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着跳下城墙的黑影，百里与明镜一路追至燕城五里外广袤耸立的胡杨林。眼看就要追上时，身后两棵巨树轰然倒下，阻隔了退路。

简直要踏碎地面的隆隆的脚步声步步逼近，树丛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有幽影摇晃着越来越大，百里赶紧把明镜拉到自己后面，拔出四象杵。

只听树枝劈断的声音，等百里能够看清时，反射着寒光的战戟已经从空中飞来，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个飞扑抱住明镜滚倒在地，顷刻后，战戟落下，就插在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

正心有余悸地起身时，一具几乎与白杨齐高的骷髅巨人，双手拔起两人左右可以遮身的杨树，弯下腰盯着他们。

那骷髅头上坐着一个独眼小女孩，一只眼眶里没有眼珠，只留下一个黑窟窿，浑身皮肤如干燥的面屑般从骨肉上开裂剥离，身上穿着早已烂成碎布条的猩红色袍子。看起来极为阴森骇人。

女孩捂着嘴巴咯咯地笑着，从骷髅巨人头上爬下来，看他的样子，像是认得明镜。

“让我想想，上一个额头上有月牙的人，好像叫……伏音？”女孩咬着手指，嘴角勾起瘆人的笑，“你是他的孩子吗？”

“伏音是我舅舅。你是谁。”明镜抽出殊音剑。

“原来是怀羲的儿子，不过你灵脉里涌动的法力，”女孩走近明镜身旁，“似乎很弱呢。”

“我是昆仑堕仙之九，千鬼肆。原本也是神，被白衡砍掉了半边头颅，浑身皮肉都被青龙吐出的青焰烧焦才死去。从此灵魂被困在北海无边地狱，成了这副样子。”

“既然你本该在北海，为何会到这里？”明镜问她。

“你说呢，小月神？”千鬼肆捏紧拳头，瞪向百里，“我不会杀你，但你旁边这个穿盔甲的人族士兵必须死。就是他效忠的将军，叫陆翊钧的家伙，害死我师兄钱绛云。那家伙和他的士兵，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这儿。”

百里立即反应过来大概发生了何事，对千鬼肆说：“陆翊钧只是凡人，怎么可能杀你师兄。你不会不知道，九尾狐此刻就在燕城里吧。”

他曾听李长庚说过，孟忘川一人便屠灭十六星神，斩羿神俘月神之事，想来怀狐的实力绝不在孟忘川之下。本想千鬼肆会所有忌惮，谁料那女孩竟笑得更加轻狂：

“我既然有把握今晚到这里，就说明，我不怕他呢。小弟弟，你很聪明，让我更想挖出你的脑子了。”

窸窸窣窣的响声像交织的网笼罩而来，一双双猩红色眼睛的亮光在四周亮起，百里拉着明镜就往唯一没有亮光的方向狂奔，才跑出几步，一个腐臭的肠子缠满身体的魑魅直接扑到了身上。

明镜拔剑便砍，将魑魅斩为两半，顾不上身上令人作呕的恶臭，百里吹起短笛，为明镜指引方向，两个人一路奔跑。千鬼肆就在身后驾着骷髅巨人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好像猎人在戏弄自己的猎物。

知道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百里提出由自己引开千鬼肆：“她要杀的人是我，我引开他，你快回燕城去找你哥哥。”

“我离开你半步，你马上就会死。”明镜正色道，手腕使力，强硬地将那人拉到自己身后，将剑竖于面前，念出法咒。

寒霜从明镜脚下向四方地面扩散，为追来的魑魅全都覆上一层坚硬的“雪衣”。殊音剑感应着寒霜，指引着它的主人穿梭其间，如穿针引线般，精准地将月光化成的细丝缠上敌人的咽喉。

吹灰之间，剑落回鞘，无数银丝被牵动，一个个被冻结的魑魅头颅瞬间被拉断，摔在地上碎得满地冰碴。

千鬼肆玩味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切，手指搓揉着嘴唇：“多么华丽的月神的招式，可惜天灵脉法术九重境，你连三重都没有。”

“该我了哦。”千鬼肆的手在眼前划过，双眼闭紧，在额头上开出了第三只发光的神眼，一瞬间，所有鬼魅又重新长出头颅，身上冰凌尽裂，咧开大口发出嘶声，四肢迅速爬行向被神眼光芒直射着的百里逼近。

明镜想要阻拦，被巨人骷髅一掌拍下，锢在指缝之间，咬牙举剑强撑着，瞄准空隙逃出巨人掌心。

殊音剑划过地面，地上枯草纷纷开成银色的月光之花，万千花瓣随剑飞舞，化为银针向千鬼肆袭去。

女孩毫无慌张，神眼之光照过银针，所有针都被裹上一层粉红色的鬼气，反而调转方向朝明镜飞回。

正在明镜躲闪时，因为千鬼肆的神眼光暂时不在自己身上，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些魑魅的特点，它们大约目不能视，只能凭借活人的气息来定位，因此屏气凝神，爬上一棵大树。树下魑魅顿时像一群无头苍蝇，停止了行动。

见此情形，千鬼肆暂时用鬼气困住明镜，驾着巨人骷髅打断百里所在的大树。百里赶紧从倾倒的树上跳下，用四象杵打开一窝蜂涌上来的魑魅。

“百里……”救人心切的明镜的强行吃了胸前几根银针，还好有道袍上的七色莲花护身并不打紧，冲开缠绕的鬼气，拽住百里御剑逃离。

殊音剑飞到一处断崖边，千鬼肆掰下骷髅巨人的一根手指骨，挥臂扔出，为护明镜，百里反抱住明镜，用后背抗下了这一击，自己吐出大口鲜血，失去平衡掉下剑去。

明镜赶紧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握剑落在地上。身后断崖下便是深不可测的流沙，一旦掉下去陷入流沙，必死无疑。二人已经退无可退。

“两个小鬼是在互相保护吗？”千鬼肆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真有趣，明明只是凡人之躯还要保护身为天神的同伴，你们两个小鬼，不会在谈情说爱吧？”

“你怎么样？”明镜心急如焚地问百里，后者因为咽喉里糊着太多鲜血已经无法说话，但还是用力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身体下沉倒了下去。

平生从未有过的极端的怒意，像一根根尖刺从明镜心底长出来，右手颤抖地抓着剑指向千鬼肆，循着那人放肆的笑声挥扫过去。

千鬼肆跳到地上躲开殊音剑的横扫，又轻松闪身躲过之后劈来的几剑，回身一掌鬼气打中明镜，想要直奔躺在地上的百里，却被软剑缠住了脚腕。

女孩脸色骤变，浑身腐肉脱落，显出了白骨骷髅的本形。从额头的神眼里喷出许多肠子似的黑色触手，牢牢拉住明镜的剑。一边伸手示意身后的骷髅巨人，去解决了百里。

听到巨人的脚步声，意识到百里有危险，明镜极力想将剑拔出却不能，干脆松了手，不顾一切回身跑去，刚一转身，殊音剑便从背后刺进身体，穿透腹部而出。

千鬼肆戏谑地微笑，手腕转动，将剑在明镜身体里拧了一圈，内脏被绞碎的疼痛让明镜当即晕死过去。

她清楚自己的法术难以破掉七色莲花的护身，干脆用明镜自己的剑刺穿了他。她要留着明镜的活口带回去，正好作为要挟天庭给出更多好处的人质。

“真没意思。”千鬼肆两手背在脑后，翻了一个白眼，走到百里跟前，邪笑着用力，像踢一枚硌脚的石子一般，一脚将其踢下了山崖……

————————分割线—————————

燕城内。

折了半个翅膀的朱雀驮着身负重伤的朱衣砸在庭院里，怀狐赶紧让陆翊钧将人从朱雀背上抱下来，放在地上。自己跪身为朱衣医治。

“老大……”朱衣已经奄奄一息，左胸口有一条贯穿身体的发黑的裂口，“北……北海出事了。”

听到那气若游丝的声音，霎时心如刀绞，怀狐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急切地用法术想要为其修复伤口。

可手刚一触碰到朱衣身上的裂口，便惊讶地抬起。难怪朱衣不能自愈，造成这伤口的法术，居然和自己的法术极为相似，都是两种灵脉混合而生的净化之力。

而自己刚刚贸然的施法，反倒大大催化了这一法术对朱衣灵魂的破坏。

怀狐睁大眼睛，泪水不自禁掉下来，慌忙咬破手掌，将血滴在朱衣的伤口上，却已于事无补。

朱衣的灵魂正在急速地破裂，就像有人预谋好的一般，故意要朱衣找到他，再由他亲手杀了陪伴自己一千多年的同伴。

“对不起，是谁，是谁……”怀狐双手紧紧握住朱衣的手，自责得泪流满面，不住啜泣。

“是……青苗，还有死灵。他们还杀了……玄冥。还有一个人……”朱衣的身体正化为灰烬，一片片散去，“红……红头发，我不知道。”

“老大，我不想死。”女孩用尽浑身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两眼含泪地看着怀狐。

那人低着头哭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是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折翼的朱雀发出哀鸣，怀狐抬头时，掌心里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如果不是自己的鲁莽，朱衣也许还能多活几天时日，也许就能找到救她的办法。一想到这，懊悔让怀狐的整颗心都在抽搐，再加上得知玄冥的死讯和青苗的背叛，一时之间涌来的这些消息无疑让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已经平息了数日的腹痛再次涌来，他捂着肚子栽倒下去。

陆翊钧赶紧接住那人，让人靠在自己怀里，两手托住怀狐的脸，为其抹去眼泪：“这不是你的错，是有人故意算计，此人的目的大约就是为了引你去北海，我们得从长计议。”

他太了解怀狐重情又心软的性格，看到朱衣在眼前死去，绝对会不计后果地想要立刻为朱衣报仇。而怀狐的身份已经被陆云起所知晓，眼下大敌当前，明日就要进军永行关，在这紧要之时又碰巧朱衣前来报信。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疑。

就算他和朱衣玄冥也已相识十年，内心亦有起伏，但比起怀狐，任何人都不重要。

“别去。”看着那人越发透出决绝的眼神，陆翊钧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双手将其抱得更紧。

怀狐没有回答，只是止住了哭泣，惘然地看着爱人，忽然搂住陆翊钧的脖子亲吻上去。

如果是往常，陆翊钧心里一定甘之如饴，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吻让他根本不敢接受，表情僵硬地感受着那人落在自己唇边最后的一抹温度。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果然，一吻结束，怀狐就拉开他锢住自己的手：“他们是我的朋友，守卫北海也是我的职责。”

陆翊钧一言不发，他心里有气，气那人为何不能自私一些，事事以自身为重；又气自己只是凡人，这种时候却无从帮忙。

眼睁睁看着怀狐摇摇晃晃地离开，陆翊钧的心也痛到了极致。

他心中隐约有种强烈的不安，等追出门去，怀狐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