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这样的闻桦,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周身冰冷仿佛剔去了灵魂中所有感性成分,理性犹如丈厚的坚冰,看似静止,实则冰层下吹着所向披靡的劲风。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东北?”闻桦问,眉毛微抬,目光渐凌厉,劲风将冰层撞出细微的裂痕,深山中传来隐隐的虎啸。
乔宥不由自主后退一小步,该怎么说?我答应过你再不分开,所以必须履行我的誓言?战场吉凶未卜,我的后半生是你给的,不敢拿去赌?我知道你付出得远比我多,我欠你的,想守着你慢慢还?……乔宥说不出口,只要他吐露半个字,闻桦都会立刻让他走。闻桦从来不怕受委屈,这么多年都在忍让和成全,乔宥的冒险行径他一次都没阻止过,只是肯定、默许,然后无怨无悔地收拾烂摊子,末了还要再加一句“想试就再试一次,有我呢”。
他太懂事,大方得乔宥不敢在贷方账户上再添一笔。
闻桦随着他后退而迈进电讯室,步步紧逼:“为什么不愿意抗日?你也要向现实低头吗?我是逃兵,你也要偏安一隅吗?”
仿佛火星扎进燃油桶,乔宥浑身血液蹭得烧起来:“我愿意回东北,愿意抗日。但是我不愿意让你继续做吃黄连的哑巴了!我走南闯北,自己是自由了洒脱了,想做的事都做了,你呢?有多少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秘密条约作废,我在南京。老爷子被日本人阴了,我在上海。九一八,我在柏林。从31年到33年,这两年但凡你过得有一二舒心,至于一封信都不写给我吗?”
闻桦一怔,慌乱和茫然短暂地冲散了剑拔弩张:“秘密条约……你怎么知道的?”
“程机告诉我了。”乔宥胸腔里心脏狂跳,咚咚咚几乎要震得他说不稳话,“如果说落入他们手里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听到了这些很可能一辈子都无从知晓的秘密。”他紧盯着闻桦,“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瞒着我你签了条约又被撕毁,瞒着我你明知南京暗杀了应将军还是接受了改编,瞒着我你在国民党里都是打碎牙和血咽!”
他双眼泛红,有怒气,更多的是心疼和内疚。
“我选择了错的路,你半句怨言没有陪我走了六年,什么苦都吃了,难都受了,我欠你的太多了。我知道你不想在我们之间计较谁付出的多、谁付出的少,可天平快倾斜成直角了,我不可能继续我行我素。”他深吸一口气,恳求道,“我不是个合格的伴侣,如果我想及格,就要从不让你再委曲求全开始。让我试试,好吗?”
闻桦踏前半步,抬手用拇指抹去他掉下的眼泪,在不到十五厘米的距离里注视着他:“我明白你的用心。”顿了片刻后,又轻轻摇头叹气,“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爱,也一定不是你想要的爱。”
乔宥流露出迷茫无措。
闻桦柔声问:“放弃抗日时,你心里痛苦吗?”
乔宥点头:“难受。”像是为证决心,他立刻又补充,“但如果陪着你能让你快乐,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快乐。”
“我也是这样。你开心,我就开心。看到你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能因实现梦寐以求的夙愿而兴高采烈,我就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我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
乔宥愣了少倾,声线哽咽:“尽潜……”
闻桦用手背抹不完,只好从乔宥兜里掏出帕子,利落而温柔地接他的眼泪:“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是咱们两个都屈服于现实。我一直退让,成全的不仅仅是你,也是另一个自己。只要你还高举理想主义,干劲十足,生机勃勃,我就觉得自己还活着,不是条行尸走肉。如果连你也拼不动了,连你也退而求其次,只想着糊弄着了此残生,那我在人世间就真成了彻彻底底的败笔了。”
他拉着乔宥,把人带到张空桌子旁边,将拎了许久枪匣子放在桌上:“我送你的。不是礼物,是祭旗的。打开看看。”
乔宥照做,旋即被眼前之物惊得说不出话,三八式步枪,有磨损和使用的痕迹,靠近时还能闻到淡淡的枪油味。
“这是……”他看向闻桦,半信半疑,“鬼子用过的枪?”
闻桦点头:“从战场里拿回来的,它的主人已经被处决了。”他伸指轻轻后勾扳机,枪管里机械运作,发出“咔”的响声,“子述,看见它,你还想安居后方吗?”
枪身右侧零星溅着血点,乔宥仿佛听到了厮杀、肉搏、呐喊、痛呼……身临其境,如何能不燃起燎原怒火:“不想了。我必要上前线,为所有死难者讨个公道。”
闻桦盯着那些醒目而沉默的痕迹:“放心去。为你,为我,为冤死的亡魂争口气。”
乔宥肃然扣合枪匣,敬的绝非这把枪,而是枪口对准的千千万万个不屈的灵魂。他不由悔恨从前的糊涂,闻桦岂是为小爱舍大爱的人,他把人家、把自己都看轻了!
脑中灵光乍现,他恍然大悟:“你准备它,是觉得我提的愿望会是北上抗日吗?还是说,你最开始设计这场较量,就是想给我提出的机会?”
闻桦笑意如初春的风吹湖面,泛起浅淡涟漪:“乔将军慧眼如炬。”
“祭旗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他一个人走就走了,不必闹祭旗的大阵仗。
“空手去吗?”闻桦还笑,湖心寒流沉降,冷气团挤散了为数不多的暖意。他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杀回东北,总要给他们带些礼物。”
1935年5月,乔宥与50名特种士兵踏上了回乡的路。和闻桦商议后,两人达成共识,不让部队做“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的难题,各带一半。乔宥带走了江北望和左别云,闻桦留下了项归和钟故山。部队虽暂时分离,但终有并肩作战之日。
北上者为1218,守南者为1219。武汉训练基地拆除后,世界上仿佛没有可以证明他们存在的痕迹。他们将如幽灵降临东北战场,悄无声息间要人性命。
飞机迎风起飞,呼啸着向远方云层冲去。
尾烟消散,闻桦收回目光:“安排和中共地区领导人的会面的时候,记得让他们叫上何女士,慕名已久,很想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