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卫兵这样解释。
余邵里叫来副官,让他把摆到明面的枪炮收回营里:“现在正是和平谈判的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对方没有用枪口和大炮对准我们,就不要先撕破脸。”
“您来的时候不是说让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吗?”副官不解,“为什么又说是和平谈判?”
“昨夜异动已调查清楚,实为奸人煽动。现在军监已将罪魁祸首绳之于法,不会再有兵变。嘱咐各团团长约束士兵,万不可轻举妄动。有任何情况先请示,调查清楚再采取行动。”余邵里将车钥匙放到副官手中,“查一下这辆车属于哪支部队。”
12月24日13:03。上海。
穆靳眉头紧锁,窗外街景飞驰而过,视线里所有事物都令他感到厌烦。
开车的是复兴社派给他的特务。本来负责他安保的安保人员被调度到其他岗位,不得已,才让复兴社接管了他的安全工作。
穆靳揉揉太阳穴:“你们社长还在西安?”
“在呢。”
“有没有传回什么消息?”
“说一切安定。”
穆靳冷哼两声。全上海数他会张罗,这边所有人都忙疯了,没人像他似的,跑到委员长面前表现。他说: “六小时后来家里接我,若有人问,就说是去机场巡检了。”
出事后,办公大楼灯火通明,基本所有人都守在楼里等待消息,生怕回家会被认作不上心。穆靳一把年纪了,在办公室实在熬不住了,不得不寻由头回家睡觉。
司机道:“明白。”
车停在别墅门口,穆靳不许复兴社的人将车开进府里。他宁愿自己走一公里。
石不风目送穆靳的背影消失在门廊,转头看见有人敲车窗。这人穿着黑色长款风衣,戴墨镜和黑色皮手套,皮靴锃亮,完全看不出曾经暮气沉沉失败者的影子。
周酉待他降下车窗,将一封电报递进来:“把这个送回穆靳办公室。把他藏在桌子底下和书柜夹层的金银细软带来。”
“好。”石不风从置物盒里取出把手枪,“从他大衣里取到的。”
“Good job.”周酉掂量了掂量,“果然比我们为他准备的那把好。”
他将之收入大衣口袋,站直眺望别墅窗口。距离隔绝了声音,他没能听见士兵一跃而起、抓住穆靳的动静,但看见了窗外悬挂的红布,那是得手的信号。
“对了,审讯室和临时牢房都人满为患了。”石不风道,“如果你们继续抓的话,最好扩展扩展场地。社里盛不下了。”
周酉卷土重来后,原先被排挤的杭训班学员扬眉吐气,大刀阔斧地剪除了程沈一派的骨干人物,为绝后患,他们秉着“宁杀错莫放过”的理念,将诸多涉事人员也控制了起来。
周酉耸耸肩:“差不多了。”他俯身,撑着车窗,吩咐道,“你成立个公审组,仔细公正地评判每个人的情况。对于心术不正者,严肃处理;对于无辜牵连者,友好释放。别让人家觉得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大换血,容易造成混乱。”
石不风点头:“您放心吧。像程机那样任人唯亲、诛锄异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穆府内,士兵们戴着鞋套和手套,蹑手蹑脚地四处走动,清除他们留下的痕迹。穆靳被牢牢地绑缚在椅子上,阴沉地盯着他对面的傅方酬。
“你是傅屹生的少公子?”
傅方酬一愣:“你认得我?”
“手下虽穿着便衣,但明显出身行伍。说话有北方口音,带枪为绥远特供。近期正好有绥远傅将军携子来此,真相显而易见。”穆靳略一思索,“去年华北地区授勋少将,有个叫傅方酬的,和屹生将军同姓,当时我就留了心眼。原来是你。”
“穆主任好眼力。”
“你父亲把你藏得那么严实,外界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你为何要涉险绑架要员,引火上身?”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如果我冒险就能换回天下安定,岂因祸福避趋之。”
这个自我感动的做派似曾相识,如果乔宥和任溉还活着,他们肯定会是一路人。穆靳摇头叹息:“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自以为是。”
傅方酬反唇相讥:“你们老年人,都是这样,好为人师。”
正巧进屋的周酉忍俊不禁,纵观国府上下,恐怕只有傅方酬敢毫不留情地反驳穆靳。
“小傅将军,刚刚拿到消息。”周酉快步走近,附耳悄声道,“谈判结果已出,基本达成一致。日本方面坐不住了。”
傅方酬翻腕看了眼手表:“那时间不多了,抓紧开始吧。”
穆靳盯着突然出现的周酉,心情愈发五味杂陈:“居然是你?”
“是我。”周酉与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从兜里取出一叠照片,“今天我不是主角,对于我的情况,就不要多问了。”他将第一张亮到穆靳眼前,赫然是应喻体中枪到地的现场图,“1928年,你与程机合谋,暗杀应喻体,以逼迫东北归顺,此事属实否?”
穆靳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任溉?他把情报给你了?”
“你只需要说属不属实。”
穆靳咬牙道:“彼时是大势所趋。应喻体一心要自立为王,阻碍全国统一大业。留他做继承人,中国还要再动乱三十年。”
“杀杨杏佛、史量才、吉鸿昌也是大势所趋?”周酉将三人遇刺的照片甩出来,“1933年6月,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在上海被暗杀。次年11月,又暗杀主张抗日的《申报》负责人史量才。1934年11月,暗杀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前敌总指挥吉鸿昌。这是什么大势所趋?反抗日大势所趋?有这个大势吗?”
“你只盯着一个两个的个例,我们暗杀汉奸、叛徒的功绩你又只字不提了?如果只因为一点恶就要除掉一个人,这个世界还会剩下谁?即便你自己,恐怕也要身首异处。”
周酉冷笑:“从1928年至1931年,对东北政府百般提防、破坏。1933年,派大批特务策反李济深的福建人民政府,1936年,对陈济棠的广东西南政府故技重施。如果我的恶将我的寿数折到了五十岁,那么你的恶就将你的寿数折到了今天下午三点。你的功绩是客观的,恶贯满盈也是客观的。法官不会因为你曾经做了你该做的事,就免除你杀人的罪行。”
穆靳恼怒道:“我若有罪,应当交给法院、交给人民来审判。轮不到你替天行道。”
“现在想起交给法院、交给人民了?杀任溉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杀杨杏佛的时候想不到?”
周酉的口齿何时变得如此伶俐?以前只记得他爱搬弄口舌是非,现在突然在真理方面表现得能言善辩了。穆靳哑口无言,怒目而视。生了四分钟闷气后,他生硬地质问:“你们要拿我怎么样?”
士兵们陆续撤走了,偌大的穆府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傅方酬打开收音机,两小时后,它将播报一条爆炸性新闻。
周酉取出穆靳的枪,对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观察枪面的指纹,粒粒清晰,皆是穆靳的痕迹。他将子弹压进膛,搁在穆靳面前的桌子上:“我们要给你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
12月24日16:08。三原。
空旷平原长草齐腰,居中有颗高大茂密的树。树下停了辆黑色吉普车,有个人坐在车顶,低头雕刻着手里的木头。
一辆福特风风火火地闯进草野,直奔树底而来。
乔宥加紧手上的动作,小刀削得飞起,木头屑如暴风般袭涌。
福特车紧贴着吉普车屁股停下,余邵里用力打开车门,急遽跳下,劈头盖脸地问:“你们的人到底搞什么鬼?”
“军内有奸细传播不实消息,意图激起兵变。我调兵来控制局势。”乔宥见余邵里满头大汗,猜他赶得急,遂趴着车顶,伸胳膊进大敞的车窗,从扶手格篓里取了瓶水,递给他,“余哥喝水。”
余邵里接了水,却没心情喝:“你们把枪炮都拉到交战地了,这是怎么控制的?你知不知道我花费多少心力才让军队稳定下来?”
乔宥顺着车门滑跳落地,将刻好的木头塞在雨刷凹槽处。他第一次见余邵里如此不顾风度,一时不敢玩笑:“对不住对不住,真对不住。军队情况你了解,人多嘴杂,特殊时期,极易被煽动。现下已无碍了。您放心。”
“放心?”余邵里灌了两口水,盯着不远处的风吹草动,“本来只有两个团的兵力,现在多了一个纵队。谁能安然而卧?”
乔宥轻咳两声:“听说你们要增派军队至此。”
“这种情势很难坐以待毙。”
“此处的军队承载量已达上限。如果再增派,一旦爆发冲突,会把事情推至无可转圜的地步。”乔宥低声道,“余兄,能否行个方便,不要再将风险扩大?”
余邵里脸色铁青:“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如果你们肯撤兵,我们可以考虑不增派。”
“兵是定海神针,不能撤。”乔宥握紧拳头,“我将发兵缘由告诉余兄,余兄可千万要保密。”
余邵里态度有所缓和:“你说就是。”
“日本掌握着许多对和谈不利的情报,放在以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眼下东北军与中央关系剑拔弩张,若有有心之人稍加挑拨,小事转眼就变成了水火不容的大事。”乔宥将提前备好的材料塞给余邵里,“时间紧迫,不容细禀,我已提前写在这张纸上。余兄看即可。”
余邵里一目十行地速览,读完最后一行字,不禁倒吸凉气:“闻大帅真乃千古第一忍人也。”
乔宥取过文稿,从袖子夹层中变出根火柴,在军靴拉链上划燃了它,随后点燃纸页一角。
薄薄的纸张蜷缩、焚烧,落成零星的灰烬。
余邵里指尖仍残留纸页的触感,他注视着火焰消亡,烟气散尽,方如梦初醒般缓缓收手:“难怪闻大帅归国后脾性不似以前,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余兄体谅他苦衷,外人却未必能感同身受。此事一经曝光,立时会有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搬弄口舌,说闻桦是为报私仇才发动此次事变,和谈协议书只是一纸空文。半个月的谈判成果,又要付诸东流。”乔宥叹道,“再加上兵变、交火、内战。中国动荡无穷尽矣。”
余邵里点头会意:“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了。放心吧。我余邵里不是糊涂的人。孰是孰非,我心中已有定夺。”
“那……援兵一事?”
“这是上面的意思,我能左右的空间有限。我尽力让他们少增派人马,维持住现有的平衡。”余邵里严肃道,“我会严格管控士兵,绝不主动攻击你们。”
这完全不够。余邵里对目前的形势认识得仍然不够深刻。乔宥拔下车钥匙,将之拎到余邵里眼前:“余兄对这辆车眼熟否?”
余邵里端详片刻,猛然察觉不对:“这是我军用车,怎么会到你手里?”
“说来有趣。今夜凌晨时分,我率部队赶到,竟在距驻地三十公里外偶遇了一小股国军士兵。初相遇时我们并未打算交火,他们却抢先开枪。一番不友好的交涉后,被我们请到了军营。这群人身着杂牌军服饰,坐着杂牌军的车,装备却是一流德械。问部队番号、将领详情,更是驴唇不对马嘴。”乔宥意味深长,“这背后的问题,余兄应该比我明白吧?”
有人想挑事端。余邵里攥紧钥匙,纹路硌得他掌心生疼:“退避三舍。不能再多了。”
优势战机稍纵即逝,余邵里答应忍让三次不出兵,几乎承担着99%的战败风险。
“感谢余兄鼎力相助。”乔宥拱手道谢,又回身拿来刻好的木头,“这是送余兄的礼物,也代表着我欠余兄一份人情。此后如有乔宥可尽心之处,愿为余兄驱使。”
是只凤凰,栖息在梧桐木之上,喙衔练实。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余邵里心内思绪万千,时至今日,乔宥依然愿以鹓鶵比他。
“我要走了。余兄保重。”
“保重。”
余邵里怅然若失地目送乔宥走出树荫,又回头打量那辆中吉普车。
大梦谁先醒?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一直以来坚信的方向会不会是错的?立志成为鹓鶵,为什么却误打误撞成了鸱?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他是否该飞向自己的北海了?
12月24日11:04。西安新城大楼。
何重照在茶歇席旁逮住闻桦:“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等他回了南京,又不承认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