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具备,有官方开路,演员配合,傅昂的拍摄灵感持续不断迸发,他交给姜雀的剧本日渐有血有肉起来。对着这样的剧本,演员更容易明白傅昂想要的效果,拍摄进度一时加快不少,一场戏反反复复拍摄几十遍还不让人满意的情况再没有发生过。
拍摄工作更高效,按理说整个剧组该有更多调整状态的休息时间,但这都是对于姜雀以外的人而言。
“姜雀。”下工后的深夜傅昂准时敲响姜雀的房间门。
“傅导。”门从里面打开,这样的场景这些天一直在重复,姜雀已经见怪不怪,他将人请进房间,按照自己的步调处理完私事后才走到傅昂面前。
换了拍摄城市后,每晚傅昂总会顺着编剧、副导演、制片人和主演等等的房间一路敲开门,召开一个小范围会议讨论第二天的工作。聊着聊着别人都渐渐精神萎靡,只有他自己越来越兴奋,久而久之别人开始找各种理由推脱夜聊,傅昂能喊出来的人只剩一个姜雀。
姜雀对傅昂深夜打扰人的所作所为没有太强烈的情绪,一方面他是主演,与导演沟通角色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内容,另一方面傅昂只是找他聊剧本,兴头上对方自己会喝点小酒,放在姜雀手边的却一直是矿泉水,傅昂作为导演已经足够体贴。
“你看看,我已经把大结局改好了。”傅昂坐在窗边的圆桌旁,将两页剧本递给姜雀,握着酒瓶给自己斟酒。
大结局这场戏主角已经病入膏肓,从刚来时身无分文四处流浪,他已经能靠蹩脚的外语熟练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获取些谋生的钱财。他攒够了买一张回国的远洋船票钱,他始终期待自己的生活能重回正轨,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以他如今的健康状态,强行登船只有死路一条,船上颠簸,医疗条件有限,或许登船一周后他就会死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然后被水手抛入滚滚翻腾的海中,漂在不知名的河海中被鱼虾分食。
但即使留下,他的病恐怕也捱不过这个冬天。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他回不去了。
他这段奇妙的人生旅程是以他的性命为代价。
开船的那天主角去了港口,他远远地目睹了巨轮离港,生的希望也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从此主角便像被人抽走了一丝魂魄,生命中只剩绘画这一件事,世界颠倒错乱,他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港口边、阴暗狭窄的租屋里,只有他的画有色彩。直到他创作出自己惊天动地的代表作《青鸟》,他的生命也燃烧殆尽。
这场戏主角只有三句台词,无一例外都是自言自语,被世界抛弃的振动、不公和愤怒,所有情绪都要靠演员的肢体动作来表达。
傅昂静静等他看完,“提前排演一下?”
姜雀握着剧本站立,“这场明天就拍?”
傅昂思考着摸两下下巴,望向姜雀寻求认可道,“不,是我自己心痒,一个故事为的就是一个结局,不是吗。”
故事开场就是为了谢幕,演员和导演永远会为了故事定格的那一幕痴迷疯狂,没有人能在大结局时保持冷静。
姜雀点头,后退两步留出身前的空间,客房里只有床桌和空白的木地板,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道具,场景单薄,演员也只剩纯粹。
傅昂拍手装作打板,剧本内容他倒背如流,开口给出场景和时间地点。
这样的场合气氛随意,姜雀手心还攥着剧本,对着一个个文字想像。在傅昂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他的站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身着睡衣,双肩向前微耸,单薄的脊背止不住颤抖,右手握拳抵在唇前,实在忍不住才会从唇角泄露出一声低低的咳嗽声,发抖的手与背是他强撑着佯装无视的证明。
要从哪一刻开始回顾呢,是阴差阳错踏上不属于自己的远洋航行开始,还是清醒着感知到这趟旅行是不归路,唯一的终点是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亡。
还是回想他的上辈子,拼尽全力,不温不火、不明不白的离世。
姜雀眉心压低,面色不悦,眼眸中只有淡漠的疏离和冷酷。
他不甘、他愤怒。
他绝不要这样惨淡的结局。
傅昂对面的椅子被猛然拉开,姜雀抱着卧室里的画具坐下,平静的表情之下是一座激昂喷发的火山。
姜雀握着画笔虚空落笔,指尖发白,手腕用力,挥舞的速度渐渐加快,直至最后一笔落下,姜雀将笔尖杵在画板上。
“嘎巴”一声,笔杆断裂。
姜雀意外地眉心抽动,盯着空白的画板有气无力地勾唇,哪怕谁都不知道、哪怕谁都不承认,他亦认为自己完成了一幅让人极为满意的作品,这世上无人能比。
但他下一秒表情重归淡漠,完成作品的喜悦于他而言有限,崩断的画笔是冥冥之中的昭示,他此生的灵感、生命都到此为止。
一滴汗,顺着姜雀的下巴滴落在地。
他抬手拂去,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傅昂。
姜雀还没有出戏,厌世的眼神将隔着一张圆桌的傅昂看的心惊肉跳。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姜雀才躬身将断掉的一半画笔捡起来。
“傅导。”他提醒傅昂可以说话了。
傅昂眨眨眼回神,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浑身血液仿若逆流,让他跟着姜雀一起颤抖兴奋。
他攥住姜雀握着半残画笔的一只手,“你准备一下,十分钟后楼下见,保持状态,咱们出发去港口!”
傅昂说完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姜雀愣在原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他要去港口拍杀青戏。
太刺激了。
刺激的毫无准备。
傅昂一个人将设备扛上车,摄像机和补光设备一应俱全,一切都由他亲力亲为。
姜雀则在副驾上给自己上妆,这场戏不需要多复杂的妆造,从业几年,他起手也能化出差强人意的镜头妆。
这场重要的杀青戏幕前幕后都由他们两个人完成。
这一刻说不清是为了骨血里尚未平息的冲动,还是算得上一场正儿八经的加场拍摄,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昏暗的岸边姜雀凭栏而立,他落寞的背影几乎要和模糊不清的四周融为一体,存在感却又那么强烈。
任谁看了都觉得他一定很孤单。
港口的风很大,掠过鼻底留下一点潮气,岸边停靠的船舶随着波浪轻轻摇晃,除了规律的水声没有第二种声音。
风吹散了姜雀的围巾,他低头瞥了一眼没有去管,双手攥着栏杆身体前倾,想要探到什么东西。
实景拍摄,远处的景不是剧本上安排好的一切,姜雀任凭自己在凉薄的夜色中沉浸进去。
这一次画笔没有崩断,却在纸上拖曳出长而乱的轨迹。
傅昂喊了“卡”,语气兴奋,“很好!画笔折断的镜头我要留下,接下来拍一个特写的分镜头。”
角色无声,姜雀在控诉、在怒吼,在宣泄他积压了两世的情绪。
傅昂就这样拍下去。
两人在港口拍摄到天光微亮,傅昂才意犹未尽地收起摄像机,“姜雀,你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演员。”无关演技好坏,是他站在那,你就想听他讲故事,这样的人才撑得起没有台词的长镜头。
姜雀已经将围巾重新挽好,他收起打灯的支架,客气地说:“谢谢。”他的情绪已经抒发完毕,人也从戏中走出来了,比戏中人潇洒不羁百倍。
傅昂意外地舌尖抵了上颚两秒,松了劲才坦坦荡荡地说,“幸好你身边有萧鹤生在,不然要让我误入歧途。”
他并非说被姜雀吸引是件多不好的事,但因戏生情,他钟爱镜头里的演员,镜头外彼此未必是良配,早些清醒才是正途。
姜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三下两下将支架折好放进车里,并不回避这个话题,“能得傅导提携一次已经是我的运气,得您这样一句评价,我很知足。”
傅昂这下笑出了声,眼底的情绪却更加复杂,他说:“姜雀,拍完《青鸟》继续往前走吧。”这样稳的心性,姜雀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姜雀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回到剧组卸下装备,熬了个大夜后去餐厅吃早餐,旁的演员、制片人和场助都以为他俩是刚起床,随口聊起今天的安排才发现两人已经干了件大事。
“都拍完了?!”
“拍完了也没拍完,深更半夜哪有准备离港的邮轮,还得再按照原计划排一版看看,把后期剪辑需要的素材补足。”
“你俩一夜没睡,今天还按原计划工作?!”
“状态好,一口气拍完全剧组正式杀青。”
傅昂三言两语把无比重要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姜雀默不作声地吃饭,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盯着他,才勉强放下餐具对着大家点点头。
他也很意外啊,他能怎么着。
按照原计划结局这场戏是在黄昏时分,姜雀配合剧组按照安排好的流程走了一遍,比起昨夜更加周到完美的镜头却不能让傅昂更加满意,哪怕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做到最好。
两场戏该如何抉择。
良久,傅昂还是点了头,现场一片欢呼声,场助拉响礼炮,空中纷扬着彩色的亮片,气氛喜庆堪比新年,历时几个月的国外行程正式画下句号。
庆功宴上喜气洋洋,傅昂却还在犹豫,他没想好要将哪一版镜头剪进最终的电影。
“你喜欢哪个?”他问姜雀。
姜雀微笑着摇摇头,“都很好。”
傅昂在人声鼎沸的包厢中,最后一次修改了剧本,他要把两版结尾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