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宋陨星轻应了声,随手一甩将手中那把因沾血太多而卷了尖刃的刀扔在一边,不无可惜道:“那老家伙没别的本事,就是惯会藏在别人身后躲刀,命大,教他跑了。难得大胆这么一次,敢从望姚走出来,今日过后,他怕是会一辈子窝在那龟缩之地里,再不敢探头。再想杀他,就难了。”
跟在宋陨星身后一起回来的楚希明等人表示赞同地点点头,的确,经此一战,以后再想找机会杀掉穆桓已无异于难如登天。
暨淮任命穆桓坐镇望姚这等重要的军事基地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穆桓本就是贵族之后,人又老了,贪生怕死得很。
所以人没那个锐意进取的勇劲儿,却也有些守成的本事在身上,他最擅长的估计就是凭借着武器和地利的优势守好那座城了。
这样的人,确实难杀。
这座小庄园刚发生了一场血战,目前两方都在休整,没人想再进去惹事。
宋陨星给自己灌了两口水后,吩咐楚希明和周尚道:“你们两个,各带一个小队去附近转两圈,看看伤员们的情况,把他们集中在一艘飞舰上,让江银铮看护着送去最近的医疗点,伤愈后再回豫北,其他的牺牲的兄弟们就就地掩埋吧。叶落归跟,青山埋骨,也算是个归宿。”
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穆桓险些死在宋陨星手上不假,此次血战是望姚吃的亏更大些,但豫北这边的损失亦不相上下,死者数百、伤者上千,战后安置便显得极其重要了。
将一切都吩咐好后,宋陨星从温少安手里接过唐落,领着他忠实的将士们启程返回豫北。
宋陨星有点儿累,一上飞舰就仰坐着瘫在那里,瞧上去疲惫极了。
但这其实不应该,他年轻,强壮,大权在握,醉心杀伐,鲜血只会让他更兴奋,更刺激,那往往能激发起他 内心里潜藏不深的兽性,让他狂燥、狠厉,长枪一扫,杀人不眨眼,见血如土屑。
可现在在唐落眼里,宋陨星就是个战损后的脆弱娃娃,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沾染上的鲜血全是别人的,但又满面病态,像是那种一碰就碎的瓷儿。
偏偏,宋陨星手里还紧握着唐落的手腕不放,看珍宝一样死不撒手。
飞舰很大,房间很多,他们两个于此室独处,没有人会担心宋陨星会有危险,千军万马他尚不惧,区区一个文弱俘虏,没有人觉得这个俘虏能伤久经沙场的宋陨星分毫——宋陨星也是这样觉得的。
事实上,唐落正在盯着自己双手、双脚上的铁链发呆。
他看看疲倦而无力的宋陨星,再看看手上的粗链,忍不住思索:趁着宋陨星没有防备,用链子勒死这人的成功率能有多高。
要不,动手试试?
唐落有些犹豫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宋陨星身前,一只手被宋陨星攥着无法动作,但另一只手已经缠了链子靠近宋陨星的肩臂了。
再往前一点儿,只要再往前一点儿,就能勾到那脆弱的致命点,就能杀了这个肆意屠杀他的同胞的凶手、敌人。
如此,为帝国除去一个大患,何乐而不为?
可是,他自己也会死的。
唐落苦涩地想,死没什么,或许他七岁那年,不,或许他就不该出生。
他的出生本来就只有父母双亲期待,可他们在他出生之时就都死了,而他的出生又将暨淮的政局、势力分布影响重新划分。
他既不能做到像他父亲那样掌天下军政大权号令一个帝国,为帝国开疆拓土、扫清敌人,也不能做到肃清帝国内乱,引领帝国昌盛如初建,他是这样的没用,死了又有什么所谓?
可他还牢牢记得,他叫唐落,叶落归根的落。
他还记得他答应过荀老,他会替他的父亲守护这片江土,所以,他不能轻易死掉。
他死,固然可以一命换一命除去宋陨星,但暨淮军部与贵族那边就再也没有人能调和了。
若是那样,暨淮或许不会亡于宋陨星之手,但却会亡于自身内斗。
这般想着,唐落缓缓后退,缠了铁链的手也远离了宋陨星的脖颈。
他只退了两步,事实上,被攥住了手腕的唐落也只能退后两步而已。
“别动。”宋陨星睁开眼,直直看向欲行不轨的唐落。
他手上用了点儿劲将唐落扯到身前来,视线凝苦在唐落还未来得及放下的那只手上,轻轻笑了:“让我猜猜,是首乌藤,柏子仁,龙骨,还是远志、珍珠母、茯神?”
“阿落,你好聪明啊。”他叹道。
“知道吗,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被人算计过了,却不想,原来是你下的药。阿落,方才在庄园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差点抬不起刀,险些被你的国人砍了脑袋?你这样做,就是想让我死在那里,对吗?”
宋陨星所说的那六味药材,全是镇静催眠的稀奇草药。
它们本不是有毒之物,因为前些日子唐落被梦魇住,睡不好觉,所以宋陨星命晋观开了这么几个方子给唐落服用。
却不承想,唐落不知不觉间将这东西用在了宋陨星身上,以致于方才那场血战中,宋陨星几次险象环生,战后还要在下属们面前强装无事发生,以免乱了军心。
对于宋陨星所说的那些,唐落无可辩驳。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宋陨星的底线践踏,所求皆是要宋陨星去死,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过这三番五次的气儿,何况是脾气本来就不咋样的宋陨星了。
“唐落,我敢保证,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绝回不去你的国家。”
宋陨星盯着唐落的眸子,放狠话道:“你这辈子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吧,做个俘虏、奴隶、宠物,或者做个玩意儿、物件儿,总之你的高官与厚禄,亲朋与好友,故国与旧袍,皆与你再无关系。”
宋陨星生气了,但他不会杀了唐落,不过,他却最是知道怎样才能令唐落煎熬了。
他相信,他有的是时间去驯服唐落。
再一次,唐落无形中举起的砍刀落了空,他望着宋陨星,望着这位强大而有智谋的对手,无话可说。
飞舰很快降落在豫北城郊的校场,宋陨星吃了缓解致迷的解药,缓过那阵儿眩晕后,就重新精神抖擞起来。
他有些粗暴地扯着唐落手上的链子,把唐落生生拖拽着上了专门等在这里接他们回府的车。
他其实有想过对待唐落温柔一些的,这链子拴在手上,从前也不过是挑逗之用,从无威胁恐吓的意思。
可现在么,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想着要他去死,他就再也无法做到毫无心理障碍地对这人温柔以待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明白无谓的反抗起不到什么作用,也或许是知道这次确实是他没理,所以唐落全程没有抵抗地跟在宋陨星身后,被拖拽着,重新回到了那处专门划分给他的看守森严的小院。
宋陨星把唐落推入小院后就急匆匆地走了,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这方小院就在上将府里,准确来说,它距离宋陨星的主院卧房很近,仅一墙之隔而已。
唐落静静站在院子里呆呆伫立良久,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也无法阻止自己发呆出神。
等他好不容易压下心上那点儿异样的思绪要进屋时,他却听到,一墙之隔外的主院里,争执的动静很大,紧接着,树上的鸟儿呼扇着翅膀吱呀叫着一哄而飞远——邻院有人开了一枪。
但是,唐落垂着眸子想,那与他无关,这里的所有俞襄人的死活都与他无关,谁死谁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好是,所有背叛了故国与祖先的俞襄人都死绝了,那才天下太平再无刀戈,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墙之隔的主院里,宋陨星此刻心情非常不好,不好到他已不愿再与这群不知死活的人耍心眼子打机锋了。
索性便在陆邴手下一个士兵出来直言他放水纵走穆桓的时候,掏出枪来一枪崩了那人。
子弹正中那人眉心,鲜血轰然涌溅,殷红刺目,于是,便没人再敢出来拿手指头指着宋陨星了。
但就是有那不长眼的, “指挥官阁下,没有哪条帝国法律说,毫无缘由便可开枪杀人的,同样,现在没有哪条帝国法律能为您肆意杀人、屠戮国人做出辩护。”
“指挥官阁下,您杀了他,鄙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在借由他,发泄您对陛下的不满?”陆邴精通俞襄律法,并如是道。
“呵——”宋陨星手心里转着手枪短柄牵玩,他毫不在意陆炳的口头威胁,也仿佛刚才那个持枪杀人的人不是他一样,嘻嘻笑道:“陆监察使,我不像你那样闲得发慌,有那么多时间去钻研那本厚书。”
“你知道的,我手里攥着俞襄80%之上的军政大权,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法律是吧?我不懂法律,但我明白一点,在俞襄、在我的地盘上,还从来没有人敢指着我的鼻子说事的——不过你瞧,现在也没有了,不是吗?”
“指挥官阁下……”陆邴不赞同地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