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倒也想看看,这令各大宗门闻风丧胆的墨骨娘娘究竟有多大能耐。”
话音落下,酒杯倾倒,泼一地湿润酒香。
天极高空,亦有湿气盘踞,正酝酿一场大雨。
但不等雨云汇聚,清透灵光自皇城正中扩散开来。护城高墙如有感应,四道光柱自四方城门冲天而起,皇城上空赫然出现了一方法阵。法阵光耀,将盘踞天空的巨大骷髅冲散,更搅动风云,不容真气再次凝聚。
墨知遥看在眼中,思绪随记忆引动,法阵的名字了然在心:
“天道衡……”
昔年,皇室初立,然神州兵祸频起,更有凶兽肆虐、妖邪横行。长天老祖传下乾坤丹鼎之余,还设立阵法,庇护皇城。此阵乃汲自然之力,可消除邪祟,灭杀敌寇。只是此阵消耗甚大,每次发动之后,需得等一甲子,才能再次使用。后来,太羽宫入朝,凤池真人以金丹炉鼎强化此阵,终是将汲能的时间缩短至二十七年。但不论是老祖还是真人,都曾告诫皇室:兴衰成败皆是自然,非是区区阵法可以左右。况此阵威横,恐多添杀孽,也唯有遭遇那悖反天道、涂炭生灵的邪魔外道时,方可祭出此阵。此所谓:天道衡。
墨知遥不禁笑了。想之前同皇后的婢女打过机锋,说是要么打败她解皇城之困,要么就镇压百姓禁绝淫祀。料到她们会去搬救兵,不承想竟是拿出了“天道衡”。说不得,她便是那“悖反天道、涂炭生灵的邪魔外道”了。
她正感叹皇室给的这份脸面还挺大,就见阵法之中灵气升腾,更如涟漪般层层扩散。灵气过处,万籁俱灭,天地间一时无比寂静。也是这一刻,她只觉身周的空气亦也凝固,化成无形禁制,不容她自由行动。
目标业已锁定,休想脱逃闪避。
“到底是长天和凤池,有点东西。”墨知遥自语道。
她已非肉体凡胎,天下早已没有能困住她的术法。瞬行移动,易如反掌。她正要脱出锁定,却见身侧灵光盘旋,数十个法阵出现,竟是纠缠不休的架势。
恍然间,她又想起了一些事来:天道衡会追索目标,哪怕天涯海角,未将其消灭前绝不罢休。纵然缩地、瞬移,也断无法摆脱。如此,只怕是要牺牲一副真骸,方能逃出生天。
她原有真骸三副,已折损其一,九境功力现在约莫只有七八成。若再失去一副真骸,只怕会退至六境……
呵,又如何?
她凝眸一笑,唤出影骨三百。法阵感应,立时变化,亦成三百小阵。
“有胆量!”她开口,三百具影骨同时附和,高亢声音在皇城上空回荡开来,“既然祭出了‘天道衡’,再想求饶可不能了。今日我便领受此阵,再向诸位讨还折损的骨头!”
城中百姓听得这番言语,惶恐难当。本来还有心看热闹的,都紧闭起门窗,缩在家中瑟瑟发抖。
城墙之上,禁军统领却被愤恨灼红了眼。他手执法印,嘶声吼道:“休听妖女狂言!天道衡,杀!”
道阵得令,但听震响如雷,灵气凝聚,如剑如矛,直冲向墨知遥去……
……
……
一声雷响,惊得大雨倾盆,山林间顷刻水雾弥漫,举步难行。
江叙手执金鼎,唤起流风,祛开了一方雨水。他站在天坑之畔,偏身道:“卓先生,就是这儿了。这天坑四壁皆是窟穴,其中一个便通往霍耘的暗室。”
卓志赫领着弟子们上前,看了看这天坑。就见天坑岩壁上满是草藤,底下一泓潭水,深不见底。
江叙观察了一番,道:“连日阴雨,想是坑底的潭水上涨,把入口淹了。”
卓志赫眉头紧蹙,唤过弟子问话。弟子中有之前来探查过的,也没多言,只是点头确认。
卓志赫愁眉不展,道:“恰逢雨季,这水怕是退不下去……”
要说分水本也不难,但如今只有一个三冶金鼎,高阶金丹难以发动,多少有些掣肘。江叙细想了想,循着记忆确定了大致的方位,而后从丹匣内找出了一枚金丹。金丹置入,鼎中青光骤亮,又凝聚为一道,潜入潭水。水波荡漾中,一根巨大的树木从水中冒出,更不断分裂出粗壮枝桠,在潭水中圈出了一隅。枝条缠结生长,将圈起的潭水慢慢排除,不多时,树枝辟出了一片岩壁,亦铺成了行走的阶梯。
“好手段,侯爷不愧是凤池真人亲传弟子!”卓志赫赞美了一句,也不等江叙回应,径自跃下。他在树枝上站稳,抬头看着坑壁上遍布的窟穴,又阴沉了脸色。
弟子中有人上前,悄声道:“先生,这些窟穴里头路径复杂,还有蛮芝盘踞,不可贸然进入。”
卓志赫点点头,转而望向了江叙,笑问:“侯爷可有头绪?”
江叙走到卓志赫身旁,却没有立刻回答。正如药庐弟子所言,这片岩壁上少说也有十几个窟穴,一一探查不仅麻烦,还极易遭遇危险。好在出发之前,常甯找了羽猎营调制药剂,顺带告诉了他一些事。
他无话,托起金鼎,再次引动流风,灌入了所有的窟穴中。
卓志赫目露了几分疑惑。流风无质,还不如用树藤探查。但这般探查实也无用,不过是测测深浅罢了,又如何能找到正确的入口?
然而,不消多时,空气灌满了窟穴,又倏然回流,将窟穴中的东西也一并带了出来。只见纷飞的草石泥土中,有缕缕雾气从一个窟穴中吹出,飘散在众人眼前。
江叙见状,收了金鼎,道:“是常小姐用作路标的云遮金丹。水里泡了些日子,雾气倒是显眼。”
卓志赫大喜过望,“原来如此!果真了不起啊!”
江叙讪讪一笑,没好意思领这句恭维。说到底,还多亏常甯心思缜密。若再想深些,这弗涯药庐似乎……术法不精?
说来太羽宫金丹术有“金戈”和“药丹”两派,又细分为“工、兵、药、箓、鼎”五坛。弗涯药庐乃药丹一派,御法战斗的确有限……既是如此,为何不早早向太羽宫求助?甚至于今日他代替常甯来领路,卓志赫言语客气,却明显推拒。最后虽勉为其难答应了,又坚持不让羽猎营同行,实在不合情理……
江叙想着,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卓志赫。卓志赫并未在意他,迫不及待地缘着树藤向上,将自己送至了入口。江叙只得打住思绪,迅速跟上。
一行人进入窟穴,一路倒也顺利。待走到窟穴尽头,就见一堵厚重石壁。卓志赫却兴奋异常,抚着石壁笑道:“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江叙愈发疑惑。他自然认得这石壁是机关门,但卓志赫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他曾来过不成?江叙正思索,又见卓志赫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来:
菱花旋钮?!
江叙一眼认出那正是霍耘密室里的机括钥匙,不禁惊讶。
为何卓志赫会有这个?
疑惑之中,卓志赫已在石壁上摸索到了锁孔的位置。他将旋钮置入,向左拧了十二转,但听“轰隆”一响,石壁缓缓升了起来。
等不及石壁完全升起,卓志赫便猫腰钻了进去。药庐弟子忙随之入内,金鼎燃起光辉,在暗室中照出憧憧光影。
“在这!都在这!”卓志赫站在书架之前,声音激动得发抖,“快!将手记都收好了!”
弟子们答应着,着手整理起来。卓志赫四下环顾一番,注意到了暗室的上层。他攀了上去,一把掀开了纱帐,就见床榻之上随意摆着几件衣裳,还有些钗环首饰。他目露几分轻蔑,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岩壁上嵌着另一枚菱花旋钮,正是操纵石壁的机括。
江叙看着他的举动,心中疑惑愈发深重。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受了常甯的影响,平添了些无端的怀疑,还是弗涯药庐当真有问题……
他闭目,压下了不安的心绪。不论如何,太羽宫是他师门,弗涯药庐亦是同道。他此来是帮了常甯,但也帮了药庐,算得是两全其美。而现在,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他低头在暗室中慢慢踱步,细细找寻。
方诸凝光,应该挺显眼的才是。看来不是落在这间暗室里,而是前头的地穴?他想着,抬头望向了暗室另一头的通道,却为眼前所见而胆寒——蛮芝红丝密密交织,已然将通道封死。
蛮芝怕火,或许能用火焰祛开?对了,这里应该有培育蛮芝的手记,上头或许写着对付蛮芝的办法!
他心想找卓志赫问一问,一转身,卓志赫正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吓得他退了一步。
“侯爷在找什么呢?”卓志赫微笑着问道。
江叙余悸未消,强打了笑容,应道:“呃,就是常小姐落下的一些东西罢了……正想找卓先生帮忙,能否将有关蛮芝的手记借我一看?”
卓志赫眯了眯眼睛:“侯爷也对孚萌秘道有兴趣不成?”
晓月方诸关系重大,不好随意透露。江叙斟酌着言辞,却见药庐弟子已经收完了书册,陆续走出了暗室。
“在下明白的,孚萌秘道精妙无比,谁人见了不心动呢?”卓志赫压着嗓子,声音听来分外沉重,“昔年我师妹钻研此术,进益非凡,深得师父喜爱。相形之下,在下一无是处……这份感受,侯爷应该也明白的吧?”
卓志赫的神态言语显然不对劲,便是一直顾及同门情谊的江叙也忍不住悄悄拈了枚金丹在手。
“侯爷,金丹术再强,受制于炉鼎。您是朝廷重臣,又是真人亲传弟子,为何用的是区区三冶金鼎?”卓志赫笑叹一声,“不受师门待见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番话扎进江叙的心里,惹出隐隐燥怒。他皱了眉,道:“卓先生慎言!”
“呵……”卓志赫拨弄着手中的物什,道,“慎不慎言的,如今也没要紧了。”
就见他掌中的,正是菱花旋钮。江叙一惊,看向暗室上层的岩壁,就见机括上的旋钮果然被拆了下来。
这是要将他困在此处不成?!
意识到的一瞬间,江叙退身,正要发动金丹。忽然,身旁飘过几缕红雾,顷刻迷了他的视线。
“迟了!”
随此二字,卓志赫一掌击出,正中江叙的胸口。
猝不及防间,江叙被劲力推出丈余,禁不住跪倒在地,呛出了一口鲜血来。他稳着心神,缓过了一口气,正待起身应战,不想身周的红雾愈发浓厚。
蛮芝毒瘴?
卓志赫拂袖,略将红雾挥开,又掂了掂手中的菱花旋钮:“方才侯爷就注意到这机关旋钮了吧?此物内外各有一枚,可打开暗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用处。阳燧映日,影作菱花。此物之中寄存了一星离火,置入机括,可驱散毒蛊、屏退蛮芝。呵,世人都说尘烬宗的宗主是个冷血无情的邪修,可对着我那师妹,倒是体贴得很啊。”
江叙只觉全身无力,正是中毒的迹象。他扭头瞥了一眼,就见盘踞在暗室通道处的红丝已然侵入,迅速在房中蔓延。
卓志赫上前了几步,道:“侯爷是个聪明人,那云外阁的小姐心思也不少,想来你们已经开始怀疑了。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江叙喘息不定,费力地正声斥道:“你就不怕朝廷和太羽宫追究?”
卓志赫笑出了声来,他将江叙手中的金鼎踢到一旁:“都说了太羽宫不待见你,说不准正合他们心意呢!至于朝廷……呵呵,如今弗涯药庐正为圣上炼丹,想来圣上也不忍心怪罪的。”他摇了摇头,又道,“再说了,侯爷是自己不小心,落入了蛮芝的陷阱。我等道行低微,有心施救,却爱莫能助啊。”
说罢,卓志赫大笑着转身,走出了暗室。
眼看着石壁缓缓阖起,江叙心中悲怆难言。
师门排挤、朝廷冷落……他岂会真的一无所知。可他又能如何呢?
他闭目,缓下情绪,从怀中摸出了一枚丹丸来。
揣摩药庐的配方调制的解毒丹药,应该凑合能用……
偏是最不对付的人,给了他依傍。
他将丹药含入口中,又记起那不对付的人告诉他的另一件事:
“……若是遭人暗算,被困暗室,记得还有那个尸犬刨出来的洞,顺着里头的机括往上爬,应该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