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中庭,常甯忽觉一阵不安。
她抬头跳了眺天空。这场雨下得格外久,迟迟没有放晴的迹象,足令人心忧郁。她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些东西来:解蛮芝之毒的丹丸。是羽猎营的医师按着她的方子赶制的,时间紧急,只得了四颗。江叙出发之时,她分了一颗给他。虽不确定药效,但多少是个保障。霍耘那暗室之内的布局机关,她也都详细告诉了他。想来,不会有事的。
她叹了一声,又摸索出了些东西来:金丹千颜,服解发动,可改貌易容,非太羽宫高阶弟子不能得。倒也算细心体贴……
这时,一名药庐弟子从内院中走了出来。常甯抿了笑,上前打了个招呼,又问起了程柯的病情。药庐弟子面露几分尴尬,敷衍了几句便往外院去。常甯笑嘻嘻地跟了上去,惹得那弟子又加快了步伐,着急慌忙地拐入一条回廊,心想摆脱常甯,却不想一步踏出,便引强震贯通全身,立时没了意识。就在他倒下的一刻,回廊一旁窜出几个身影,将人稳稳接住了。
“常小姐算的真准,果然是这个时辰。”说话的,正是羽猎营的猎士长王连。
“盯了这么些日子,自然是不会错的。”常甯笑了笑,道,“羽猎营的阵法果然厉害,多谢相助了。还要烦王大哥替我扒下他的衣裳,再将人藏好了。”
王连点头:“自然。”
不多时,常甯换上药庐弟子的衣衫,将千颜金丹服下。光影浮沉间,形貌易改。王连细细打量了一番,冲常甯点了点头。
常甯笑了笑,压着嗓子对王连道:“若半个时辰我没有回返,还请诸位带着郑佑速速离开。”
“常小姐放心。侯爷也有嘱咐,我等必尽心协力,助常小姐事成。”王连说罢,拱手一揖。
常甯心中感激,回了一礼,旋即转身,往内院去。
待到内院门口,她略顿了步伐。她本不是爱冒险的性子,如今也说不好是形势所逼还是意气用事,总之,人之一生能豁出去的次数不多,便拼这一回了!
她壮了胆气,跨过了门槛。随她步入,院内朱槿颤颤摇动,坠落一地暗香。她隐隐约约察觉出诡异,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四周来:但见花色锦绣、枝蔓茂密,屋舍错落其中,却不知她要找的人身在何处……
突然,雨雾中一道墨绿色的身影移近,令常甯紧张了起来。她悄悄收了炉鼎,压低了脑袋。谁料对方一见了她便停了步,疑惑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言多必失,常甯便只笑笑,算作应答。
对方蹙了眉,语带责备:“做事莫要松懈。忘了之前没看好伍贰,让人出了内院,被先生责罚了?……好了,别发呆了,赶紧随我去送药。如今人少了许多,得多跑几次呢。”
常甯答应着,心想运气不错。这便能顺理成章找人了。
她跟着那弟子去取了汤药,又随他走上回廊。片刻后便到了一间屋舍前。屋舍上挂着号牌,写着数字,正是伍贰。
“记得盯着他把药喝下。我先去送前面的。”那弟子嘱咐道。
常甯见他并未立刻离开,便只好点了点头,端着药进了屋。屋内一片昏暗,只见得一道消瘦的白影立在一旁。见人进来,那白影颤颤一动,慢慢走了过来。
常甯一眼认出这就是先前在中庭内见过的那名少年。再想方才那药庐弟子说的“没看好伍贰,让人出了内院”云云,恍然大悟:伍贰应该就是病房的号码,也是病人的代号。说来,她曾向这少年打听过程柯,当时听来云里雾里的回答,如今却是再明白不过:
红色,贰柒……
常甯心头震颤,静静看着那少年。非亲非故,为何会告知线索?莫不是什么诡计?
她思忖了片刻,暗暗一叹。事到如今,与其无头苍蝇般找寻,倒不如相信一次。她观察了一下屋外的情况,见药庐弟子已经离开,便将汤药往地上一泼,又取了一颗解毒的丹丸出来塞进了那少年的手里,郑重道:“服下解药。等找到我的朋友,我再回来救你。”
少年的眉目微微一动,沉郁的眸中忽然泛起微弱的浮光。他目送她离开,又怔怔望向泼洒在地的汤药,手指迟钝地动了动,慢慢将药丸送入了口中。
常甯在雨雾中穿行。内院中的药庐弟子减少,一路倒也没遇上几个。她有些窃喜,但不敢放松警惕。蓦然间,一片红色的朱槿花闯入眼帘。她心头一动,近前瞧了号牌一眼:贰柒!
她强忍着狂喜,伸手推门,却听有人道:
“这间不用你送药。”
她循声回头,就见四五个药庐弟子站在不远处,神情皆是冷漠。之前同她说过话的那名药庐弟子也在,眼中满是怀疑。
常甯知道他们已经察觉出破绽,当机立断地抛出了一枚金丹。金丹落地震解,弥散一片烟尘。趁着那群弟子被烟尘困住,她却并不逃跑,一把推开房门,高喊道:
“娘娘救命!”
……
……
皇城上空,“天道衡”震响如雷。
杀机渐近,灵光映入墨知遥的眼瞳,灿灿发亮。轰然间,百余具影骨碎作了齑粉。气浪冲袭,扯着身上的纱帐猎猎翻飞。她唤出更多影骨,意图分散杀阵的威力。
察觉到目标增多,杀阵亦重重展开,不死不休。灵光晃耀,将四周灼成一片苍茫的白。置身其中,不见天地、无分远近、更模糊昼夜。空寂之中,唯有杀意分外清晰,激起层层战栗。久违的压迫感,令墨知遥肃然了表情。她全神贯注地感受力量的侵袭,等待着祭出一具真骸的最佳时机。
突然,声声祝祷响起在耳畔,切切唤着“娘娘”。伴随呼唤,清寒之气自天灵扩散开来,沿着脊椎贯通而下,震撼心神。恍惚间,墨知遥的眼前出现了一尊神像:浓墨画骨、黑纱罩面,道不尽的诡异可怖。
墨知遥笑出了声来。
化身塑成,心意感应。万里之遥,尽在咫尺。
“天道衡”至强,却不会攻击皇城。而现在,皇城已为她敞开!
但见黑气如墨,纷然泼向了皇城。杀阵灵光随后,却被生生屏退在城墙外。点点碎光炸开,似萤火飞散。但杀阵余威仍在,力量覆压之下,整个皇城剧烈摇晃,惊起一片哀嚎。
面对这般情势,起阵的禁军也没了应对,只仓皇逃窜。黑气如倾盆大雨,顷刻间灌入城中,数百具骷髅随黑气化形,在大街小巷穿行。城中百姓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凄厉的哭喊声中,墨知遥的声音显得格外冰冷厚重:
“昏君无道,
天理当诛。
欲渡此劫,
奉香祭骨。”
短短几句,却凿入了脆弱的人心。满城百姓颓然下跪,叩首在地,口呼“娘娘”。
皇宫之中,琼玉台上,璧月楼的隔扇被风拉扯着,开阖不定。楼内灯火明灭,摇晃出不安的光影。
锦榻上的年轻帝王骇然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被黑气笼罩的都城。
寒意凛冽,携着威压汹涌而来,所有隔扇被粗暴扯碎。姬妾婢女们尖叫着躲藏,侍从卫兵高喊着护主,却在一瞬之间被定住了行动。黑气盘旋而至,一具骷髅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周遭陡然安静了下来,便连震动和威压都一并消失。
骷髅迈步,缓缓走入。踏进灯火中的刹那,暖色有如笔墨,自趾骨而上,攀缘至腿骨,绘成筋肉肌肤。寥寥几步后,走到帝王身前的,是一名苍白纤弱的少女。她的身上别无衣物,只裹着一匹纱帐,更显单薄朴质。然她眉眼之间尽是锋锐傲气,令人不敢逼视。
“呵,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不过如此。”少女语带讥嘲,如此说道。
“……墨骨娘娘?”
一声询问,带着些许颤音,似是恐惧。
墨知遥满目轻蔑,只觉眼前这个皇帝着实不怎么样。他不过三十上下,天生得疏朗贵气。但想是骄奢日久、淫逸无度,使得面容憔悴,眸光黯然。十分精气已损七分,全无风采。
“明知故问。敢使出‘天道衡’,当知招惹的是谁。”墨知遥愈发傲慢,“我说过了,今日折损的骨头,我必要讨还回来……”
话音堪堪落下,她身周的空间忽生扭曲。光影交错、景物折叠,万分诡异。她笑出一声来,又踏出了一步,脚尖着地的霎那,百余具骷髅现身在璧月楼中,镇住了所有扭曲。
“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墨知遥开口,一众骷髅同时附和,“我既已到了这里,纵是坤舆丹鼎、法宝封寰,也休想逼我离开。”
楼中众人无法动弹,更不敢出声,偌大的璧月楼中只余下促急杂乱的呼吸声。
墨知遥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皇后既然出手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说话间,如墨真气从骷髅之上汩汩流出,自璧月楼倾泻而下,淌过琼玉台的层层高阶,在皇宫中漫延。片刻之后,墨知遥蹙了眉。“……藏得真好。”她自语一句,望向了眼前的皇帝,“太羽宫说你高傲自负,遇敌必是正面交锋。真是笑话。不仅靠妻子庇护,还借力于邪修。好歹修得乾天丹鼎,竟这般怯懦鬼祟。真是窝囊。“
皇帝并未被她激怒,反倒扬眉一笑,随即趋身上前。
竟能破开“定骼”?!
惊讶间,人已欺近。墨知遥神色一敛,“定骼”之力又强几分,牢牢将人控住。
皇帝并不挣扎。他笑得欢愉,原本黯淡的眸光此刻已是烁然:“折损了多少骨头?说与朕听,朕加倍还你。”
墨知遥的眉宇微微一动,这才意识到他声音里的颤动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不愧是人间君王,倒有几分胆识。”墨知遥道。
“兆宇。”皇帝并不接这句称赞,只是自顾自说着话,“朕的名字,你直呼便是。”
“……”
墨知遥懒得跟他绕话,冷声道:“我要讨的帐可不止骨头。‘加倍奉还’?你怕是还不起。”
话一说完,周围的骷髅纷纷归入她体内。黑气流转、杀意森寒,她抬起手,缓缓伸向了那“天理当诛”的昏君。
指尖寸寸移进,兆宇笑意愈浓,全然无惧。
偏在这时,一声呼唤自飘渺处传来,震入了墨知遥的心海——
【娘娘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