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化作一根浮萍飘摇在白露茫茫的水中,愈飘愈远,仿佛世界只剩下平静和空白,记忆在万籁俱静中渐渐沉入水中。
几个俏皮的音符咕噜咕噜冒出水面,在接触空气一刹那炸开了一朵朵彩虹斑斓的水花。它们有节奏地跳出一段优美的旋律,似赋予了魔法,轻巧却不失细腻。
越听越想睡。
滴答滴答,墙上挂钟不停响。
白色但很旧的天花板,真的很适合发呆。除了一架绿色带黑灰且不转的电风扇,啥也不在眼睛可见范围内。
当然,也有例外。
譬如现在,一名十分眼熟的曾同班同学在一边不够,还贴心挡住了看似随时可以掉下来的电风扇。
“你醒啦,还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叫医生?你刚才倒下时脸色都快写上‘要死了’,我差点给你打120!不过人多没打成!嗐,能活到现在都是哥扛过来的。”
男生的话如打开闸门的水龙头哗啦啦放个不停,最醒目的是他头顶晃来晃去的火红色呆毛,可惜插在一窝屎黄色头发上,关键是黄中带黑,黑中带绿,看久了有一种想犯罪的欲望。
好好一张帅脸就被这一头鸡窝糟蹋掉了。
方信盯着他头上格格不入的呆毛,忍住想拔掉它的强烈想法,“我没事,谢谢。只是眼睛需要休息。”
“很正常,眼睛离手机久了就会不好使,你玩一盘王者啥事也没有了。”
“都高三了,还是不要玩长时间游戏了吧。”方信半开玩笑,自动附体精英老师,丝毫不提自己熬夜看小说及放电影。
同学不以为然,“高三?不还几个月吗?急个毛!”
几个月?高二?
方信从床上起来,双脚着地的瞬间两眼一黑,疲惫席卷而来,不得不手撑床头,缓缓坐下。
同学没有发现他的不适,依旧在发表独家言论。
耳朵里传来阵阵嗡鸣声,沉下水里的记忆终于又浮出水面。
记忆给出他一个答案——中暑。
所以这里是医务室。
中暑那次是他唯一一次进医务室,且头晕脑胀,没留下什么映象。
现在是什么情况?
“诶诶诶,你又咋啦?”同学将他的思绪扯回来,对他刚才不理不睬的态度很不满。
方信口有些干,自语道:“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高三,梦见我进了个坑爹游戏,梦见他像路人一样看牛神大佬打boss,还梦见自己可以有很多朋友。
……难道是太久没玩游戏,产生相思病了?他也没多大游戏瘾,不至于吧。
倏忽,方信眼前医疗,问道:“可以借下手机吗?”
闻言,同学随手掐掉游戏,“可以啊。”真险,差点就配对成功进入游戏了。
方信接过手机,瞟了一眼时间。又赶紧播了两通电话,那头是空号。
不出所料,这才是梦。
方信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清醒和警惕。虽然搞混了梦境与现实只有几分钟,但足以证明这个副本的危险。
“好了没?”同学的大方前头可有个“网瘾少年”的头衔,憋不了半分钟就露馅。
“好了,谢谢你了顾同学。”
方信常年单开,对班里的同学不怎么上心,和他一样手持路人甲人设的角色没有啥印象。但班上的风雨人物是想不知道都不行,尤其是这位,班主任的眼中钉,任课老师的肉中刺,本班同学心中高举的活宝,别班同学避之狂谈的杂草(杂牌校草)。
传闻,黑白通吃。对自己人热心肠;对同级别混世仔,如同对待阶级敌人一样绝不姑息,必追个十条街,然后追到敌方头头,被反揍一顿。以上是根据同学真实经历。
好在,方信作为同班同学,勉强划分为自己人阵营,也就有了中暑被救一说。
重点来了,这种偶像剧酱油配角人物(换个发型,有机会冲男四),姓氏竟然是网文男主的三大姓氏之一。
“有没有可能,我姓沈。”同学面带核善的微笑,显而易见,这不是第一次美丽的误会了。
方信因叫错姓,免费受一次社死,心里冒出懊恼的气泡,非常觉得对不起他,语气变得稍低,“抱歉哈!那个……现在上课时间,你不上课?”
沈同学不计前嫌,语气诚恳道:“我得照顾你,怎么会弃你随老胡去呢。”
只是想逃英语课吧。
他们的英语老师,同时又是年级主任。逃课容易,理由难觅。一不留神,停课三日。班主任来了,别说保,恨不得亲自送出校门。
铁门吱嘎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青年走了进来,温和地说:“理解沈同学关心同学的心情,但课还是不要耽搁为好。”
沈同学嬉笑道:“不会耽搁的,我是谁呀?”
门门垫底,全校倒一。
的确不耽搁。
“来这么久总要跟老师保平安是不是?”
青年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水。二人都挺渴,便都一饮而尽。水在空调里呆久了,自然凉凉的,方信喝完又渴了。
沈同学喝人嘴软,道:“也是。你醒了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方信看了一眼青年,再看了一眼沈同学,说:“行。”
告别医务室老师,沈同学在前,方信在后。方信的脚刚随同学踏出房间,外面的景立马消失。
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坪,红色的教学楼和操场,树荫蝉鸣,热风炙阳,全部都不知所踪,包括刚刚走出去的沈同学。世界像关了灯,屋外乌漆麻黑,如黑洞。
方信回到屋里。耳朵里又可以听到屋外的蝉声鸟叫,眼睛又可以看见窗外的绿树阳光。
青年转过身发现人还在,“你还不走吗?”
“老师,我觉得我的病还没好。”本该说中暑的,但都脱口而出了,就随意吧。
这个老师,叫程语,与他不算熟。教了他们两年心理辅导,最有印象的一次是在同桌怂恿后午休时间偷偷去心理辅导室,美称交流心理。拆穿后,成为同桌两人高中生涯的污点。
不过,拥有七秒鱼记性的方信只要不启动开关,这件事这辈子就烂在肚子里。
只是现在,开关启动了。
老师点开音乐,说:“最近还紧张吗?”
方信不明所以道:“嗯?”
他又说:“最近学习,睡觉还有没有紊乱出现幻觉的症状?”
方信回忆了一下高二期末阶段,没有发现异常,但语气中还是带了点试探性的不确定,道:“没有,吧。”
程语:“最好,看了治疗有效果。”
方信:???
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个环节。
未等方信想明白过来,程语又道:“最近有做什么梦?”
梦?正常情况下,方信有梦就忘。唯有一梦记下。
方信第一反应就是旅馆那次,且那次最诡异,他道:“有啊,我梦见一个带面具的人,站在河里,和他说了些什么,然后眼睛被捂住,什么也不记得了。”
程语沉凝了片刻,“这个梦,比以前好多了。”
方信希望他多说点:“有这么夸张吗?”
“比如你梦见自己变成娃娃机里的娃娃,被游客抓出来后剪成一堆棉花。又比如变成漂流瓶中的蚂蚁被水淹死。或者是实验室里饿肚子的小白鼠最后还是被害死……”
方信越听越离奇,眉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皱了起来。
这是他吗?怎么听起来像个被迫害妄想症?
有个朦胧的影子堵住他的回忆,有什么东西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裂开一条深不可测的天堑,他在这一瞬间割裂成两个人。一个习以为常的他,一个素昧平生的“他”。
这时,程语的电话响了,他接听一个电话,嗯嗯的聊了会儿,挂断后,说了句,“失陪。”便匆匆离去。
铁门一关一合,屋外色彩不变。
等了十来分钟,也没等到他。记忆的审判也在时间和音乐的双重磨难下,愈来愈走向未知和迷茫。
好吧,先不想,方信告诉自己,先找线索。
方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房间,再次打开门一看,是学校,夏日树荫,操场教学楼。和曾经一模一样。
而他脚踏出去的那一步,没有踩到实实在在的地面,而是空空荡荡的黑色深渊。他连忙收脚,按耐住砰砰乱跳的心脏,眼前的景色又变回了高阳懒照学校。
看来他的活动空间只有这间医务室。他一一打开柜子,医药品、各类档案、几本书等等。
第三间里面摆了几面镜子,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苍白,有些憔悴,这副样子是中暑后自己的人脸。
“脸色好差。”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也没过多想。
他又望了一眼墙上滴滴答答的挂钟。
上午12:06,又记起偷瞄同学手机时,时间好像是11:35。那他新来时可能是11点半。
方信又坐回床上,努力回忆曾经去诊疗所看心理医生的事,高三开学前的那个暑假,去过一次。
好像学习压力大,还有自己的边缘体质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对学校产生一定排斥。且耳朵里幻听愈来愈严重。
医生,不记得了,好像是个男性,这好像是名女性。只觉得他说话挺温和的,跟他谈话时也喜欢播音乐,说是放松心情。
呃……好像,也是这个旋律。
音乐还在循环播放,老师从外面走了回来。
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拿回一盒药,已经用他温和友善的口气说:“该吃药了,方信同学。”
只有半秒的时间,方信感觉他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系统NPC。但这个感觉转瞬即逝。
方信猛然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我是不是有病。”
程语将药递过来,轻声说:“没关系,吃了药就好了。”
——“没关系,吃了药就好了。”
这句台词与脑子里妈妈的话重叠,还伴随着一个画面,妈妈的抽噎,爸爸的闭眼,她和爸爸站在一起,蜷缩在一起。背景是医院,冷色调的世界。
没力气了,好想回家。
为什么身体好像被操控了。
.
8月20日,晴,蓝色的一天
为什么我的身体像是被操控了,缓缓拿起医生手里的那盒药,疯狂的往嘴里倒。
泪从我的眼眶中流出,我看见挂钟的时间在倒流,医生嘴角露出笑容。身体和音乐一样失重沉下。
我好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