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堕地狱道。
“你疯了!”
“你不要命了!”
“你想找死能不能滚远些!别在本君面前膈应人!”
“你要找死,本君不拦你!本君八抬大轿,叫九龙拉车,让羲和为你赶!送你去死!别在本君面前碍眼!”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样本君就得感激涕淋,痛哭流涕,跪着哭着喊着抱着你?!安慰你?!”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感天动地是不是?做出的事情感人肺腑,戏折子都可以为你单开一本了,啊?!做出的事情惊天动地,本君这个神,也得对你竖大拇指,敬你是一条好汉?!啊?!”
“寻死觅活做给谁看?!若本君今日不来,你打算如何?啊?!你说啊?在地府给那些魑魅魍魉当零嘴还是给牛头马面当畜生?!本君今日若是不来,你这出感人的大戏给谁看呐?给他,给她,还是给他?!”
二世子随手指了周遭的几个小鬼,几个鬼族发抖后退。
“地狱道……”二世子冷笑一声,“好好的人不当,你偏要往十八层地狱里钻,你偏要往……自堕地狱道,你好本事啊,好本事啊……跟了本君十几年就学了这个?!”
二世子哽咽了。
禧眼底通红,在地狱的火光下,显得腥红的可怖,就像有血即将喷涌而出。
“滚远点!惺惺作态给谁看呢!你现在做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想让本君怎么办?啊?!别到本君面前恶心人!你觉得本君现在是不是该给你跪下,对你的牺牲感恩戴德,以头抢地?!”
“不。”
禧一张嘴,喉间一股鲜血就喷涌而出。
“你等我,等我……我本意并非如此……我,我并不曾想让你知晓。”
“哦?不想让我知晓?我的小朋友,你当本君着双眼是瞎的,还是当本君是个整天吃喝玩乐的傻子?你若真是一只鬼族,本君的扶光剑还会容你?到时候朝向你的是剑柄还是剑头?!”
禧有些无措,有些畏惧,颤抖着将自己缩成一团,又是那个动作,二世子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动作。
他强忍着,一嘴咬住自己的手腕,按捺自己的抖动:“别抖了别抖了……冷静冷静……我不是自己愿意的,是他们说,说我该受此罚。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就该入地狱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当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谁说你该当此罚的?”
“阎王……”
“那你为何不告诉本君!”
二世子万万没想到禧脱口而出一句:“待我从地狱脱身,我便可以永生与你相伴!”
永生与你相伴——
只是为了这个?
只是为了那日他无心说的一句话?
只是为了与本君永生相伴?
为什么?
真是个疯子!
疯子!
无可救药!
就该听天女魃的话,将他早点杀了就干净了!
巫族余孽,本就不容于世,阿修罗大道不走,偏来人道,包藏祸心尚未可知。如今又投身地狱道,化为地狱厉鬼——
二世子悲从中来,手中的扶光剑竟然有些拿不稳了。
他的扶光,斩的偏偏就是逃往人间的鬼族——镇魂降鬼,安定山河。
当年羿射日踩断扶桑神木,神木枝桠落入幽冥,打破人鬼大封,鬼族大肆逃亡人间,在人间作乱。
他是奉了神谕下凡的!他要斩的就是鬼族!
二世子自觉失态了——他一个神君,怎么能那般大喊大叫,实在是有失体面。再说了,他本该是无情无欲的,怎么会为了一个小畜生,发这么大的火?
人各有命,天道从来不会干预下界众生的命运。是了,这真是疯了,应该是叫这小畜生的疯病给染上了。
“成了鬼族,那便没有必要再回来了……”二世子转身离开。
二世子一步一晃的身影落在禧漆黑的眸子里,跟幽深的地府、燃烧的烈火一齐,渐渐暗淡下去。
禧立马慌了,对着那抹疏离清冷的背影喊:“主人!再等等我!”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从地狱里爬出来,站在日头下,堂堂正正地来见你。
地狱一道属于六道之中的三恶道,又是恶道之首。轮回至此道的人,饱受苦难折磨,终日浑浑噩噩,再无悟道翻身的可能。
一般的恶人,在十殿阎王审理之后,先要打下十八层地狱受刑,依照罪过深浅,又会经历不同层数的地狱酷刑。
在这里所说的“打入十八层地狱”,就不再是像凡间戏折子里,黑脸戏子大手一挥,厚着嗓子唱词那般简单了。
十八层地狱层层受刑,从最初的刀山火海,到油锅剔骨。受刑完毕之后再次投胎,进入饿鬼道或是畜生道。
若不是犯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罪过,或者干了什么引人神共愤的大事,一般不会被投入地狱道。
而这地狱道被后土置于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又叫做无间地狱。上层地狱受刑之后可入轮回,无间地狱却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取“苦难无尽”之意。
饿鬼、畜生两道尚且给了修行悟道的机会,虽然也是折磨,但未尝不会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就好比之前在坟山见到的黄大仙、蝶妖,他们都是靠此生修行得道。
但若是入了地狱道,便会永生永世被困于地狱的最深处,饱受业火灼烧,被自己的业障孽行折磨。
日日遭受种种酷刑折磨,不生不灭,永无止境,无始无终,永无翻身之日。
但若真有人能够从地狱爬出去,那或许又是另一种说法了,毕竟自从六道落成之后,从来没有鬼能够爬出无间地狱。
出了地狱,那不就是出了地狱道了?
本是被打入地狱道受罪的鬼族,若是真脱离了无间,那还上哪儿去受罪,上哪儿去走所谓的地狱道?
禧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他再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次不就好了?
反正这件事他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曾做过,不过那回并没有从最深处往上爬,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他总会成功的。
对……总会成功的。
主人,等我来找你,我会再次挺起胸膛,站在你面前。
“阎王说我,擅自脱离阿修罗道,在人间杀戮无数,犯下大罪,又玷污神明,十恶不赦以至于天理难容。天道在上,诸神明鉴,要将我打入地狱道,受刑赎罪,至死不休。”
阎王列举的罪证,禧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无法反驳。
不过他记得在很多年前,他脱离阿修罗道的起因,好似是晒了一场明媚温和的太阳,在那场热烈光芒中,他见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神明。
为了追逐那个金灿灿的影子,他一口气斩杀了十层地狱的魑魅魍魉,爬出来,站起来,然后说一句“抓住你了”。
这一次要从地狱的最深处开始爬,有点难度啊——他觉得好累,先睡一觉,养精蓄锐吧……
禧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意识逐渐开始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他反复在梦境中得到、失去、大喜、大悲……这双眼睛再难睁开了。
原来地狱最深处的刑罚,罚不在□□,而在心。
那些时日里,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恍惚间就经历了无数梦魇。再没有对时间流逝、肉身存在的感觉了,他觉得,最绝望的境地不过于那段日子了。
那段日子他无法感知到自己,也无法感知到外界一切存在的、不存在的。连他最想记住,最想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他也不记得了。
他被层层锁链紧紧缠绕,跪在熊熊业火中,眼中所见皆是猩红与黑暗,血色散在浓墨中,他在无休无止的心魔中歇斯底里,但肉身与铁链早已经被业火熔成了一滩烂泥。
他被困于无数个变形的幻象,在分不清真假的世界中横冲直撞,就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眼前已然是永恒的黑暗与恶鬼,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洁白的与月光遥相辉映的身影,靠近他,为他疗伤了。
那个影子,倚在竹椅上,偏头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酒,又抬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桃瓣。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却仿佛触动了禧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小跟班!把本君那件披风拿出来,风有些凉了。”
身影消失了,晕在一片水墨之中。
随后又在另一边汇聚出人形。
二世子蹲在禧的面前,捧住他的小脸蛋。彼时禧尚年幼,半大小子的脾气倔,又因为幼时缺衣少食,不长个子,所以在二世子面前像个炸毛的小鸡仔。
“闷呐,实在是闷呐……本君瞧你舌头健全,怎得是个哑巴呢?张嘴,本君给你瞧瞧病。”
禧被他捏住腮帮子,被迫张开了嘴,接着就感到舌尖一口甜。
二世子轻轻一笑。禧就发现,他给自己塞了一颗糖。
“本君从九天玄女那里讨了一件好东西,要赠予你,你想将它戴在哪里?”
禧有些蒙,下意识地抹了抹耳垂,本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二世子却会错了意,尤其是看到他右耳耳垂上的一颗小黑痣,觉得十分可爱,当即就决定了。
禧突然耳上一痛,硬生生将“嘶”憋在了嗓子眼里,伸手一摸,竟然是个小挂坠。
“疼了也要闷着,大道三千,你偏修‘忍’道,看来与东瀛那帮人一个德行。”
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石,由一段小藤蔓牵着,应该是扶桑神木,因为那上面的味道跟二世子身上的一样。
“这颗玉石可真真是为你量身打造,若心情有变,它的色泽也会随之变化,这样本君就能知道你这小兔崽子心里憋着什么了,省的本君整日里猜来猜去的,还是法器来的直接。怎样?本君是不是智慧过人?”
二世子颇为得意,可禧却觉得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坠子上的玉石一直在迅速地变化,五光十色的隔了老远都能看到。
禧半夜睡不着,心里闷,对这法器无可奈何。就跑到二世子房里,坐在他的床边,瞪着双眼盯着熟睡的他。
二世子躺在五光十色的禧面前,睡的雷打不动。
光影一闪而过,桃溪山的雾气又浓了,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山路向下,衣衫下摆尽数被露水润湿了。
“都说了本君只是出去几个月,几月之后自然就回了,你怎的硬是要跟着?”
“我发现你这小兔崽子越来越黏人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狗皮膏药?”
禧的面孔青涩又坚毅,说不出的凌然。
他们风尘仆仆地走过一座座高山,淌过无数河流。神君下凡重在体验,他乐在其中。
“哎呀——本君不是有意的,本君也想不到那些女子对本君如此青睐,哎……也怪我,生的如此貌美,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
他们又被人赶走了。
“别担心,本君保证能再觅得一处好去处的,定不会让本君的小跟班受罪!”
“大不了你我再回桃溪山,桃溪山永远是咱的归处!”
禧不在乎苦累,只要二世子在他眼前就行。
但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次次煞气外泄在当地引起的恐慌;永远不会知道,他所到之处背后总有凡人议论他的不详。
因为在那之前,二世子就找借口,出去漫不经心地故意闯个祸,随后大摇大摆地被赶走了。
两人的背影模糊在山河间,神州大陆的风吹过万千山峦,拂过江水悠悠,撩起两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
一扇门被猛地推开,开门者满身风雪,透支体力了,在开门的瞬间便跌到在地。
禧倏地从屋内朝满身是血的二世子弹射过去,扶起他就往床上引。
“这么晚了,在本君屋里坐着干嘛?快睡觉去。”
“无甚大碍,本君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就这点小伤,不值一提。”
“我?我不过随手收拾了几个小贼,所谓日行一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
“就算我不救,本君的扶光正义凌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就你?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屋子瞬间扭曲在一团黑雾中,转眼间又捏成了另一番天地。
二人在江上行舟,暮秋时分,落霞与孤鹜齐飞于那五彩的天边,恍惚竟有些像扶桑仙境。
“今日,本君见到了一位老妪,弓腰驼背,垂垂老矣。捧着破碗在街上行乞,一问又是些家破人亡、夫离子散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