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长安秋雨下得绵绵不绝。
冷风裹挟着雨意,从京兆府的庭院间穿过,湿润的气息落在廊下芭蕉叶上,雨滴淅沥,打得叶面微微颤动。
江无涯百无聊赖地听着雨声,桌案上白纸铺展,笔杆闲置,砚台边缘沾了一层微凉的墨迹,然而笔尖迟迟未曾落下。
他看着这张素白如雪的纸,思绪不由飘回十数年前。彼时他尚是少年,书案、砚台、笔墨皆如今日,他心安理得地偷懒,只因他清楚江家势大,自有父兄为他铺路,替他添上一桩官名。
如今,他身居京兆尹,手握实权,往来京中权贵,亦得一声“江大人”。
可世事翻覆,叔父相继故去,江家已是昨日黄花。京兆府日常事务杂乱,街巷斗殴、邻舍走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圣人面前远远沾不上“功劳”二字。
难得迎香楼发生命案涉及公卿,眼看能立功升迁,可安定侯李重翊任职大理寺少卿,案子若破,功绩是谁的,自不必多言。
雨声愈急,他懒懒起身,执起逗鸟棒拨弄廊下鹩哥。鹩哥低头啄了几口食,忽地扑棱翅膀,粗哑地大叫,“有客人至!有客人至——!”
江无涯心头微动,庭院里空无一人,珠帘雨幕垂落檐下,芭蕉秋菊掩映,一片沉寂。
他无名火起,刚想敲敲鹩哥的脑袋,便见一名下属急急奔至,拱手道,“江大人,刑部侍郎窦桓大人求见!”
江无涯一个激灵,逗鸟棒险些脱手,忙不迭起身,一路小跑往偏厅而去。
偏厅内,茶香氤氲,热气浮动。
江无涯端坐在案后,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座的矮胖男子。
窦桓,刑部侍郎,出身窦氏世族。窦家与当朝势大的韦家有累世的儿女姻亲,盘根错节,京中无人不知。窦家人今夜登门,多半是替作韦家喉舌。
江无涯心思翻涌,表面仍是应付着寒暄,忽听窦桓啜了一口茶,微微皱眉,“江大人,这是去年的龙井?”
江无涯一怔,旋即赔笑,“下官公务繁忙,未曾顾及细节,倒是怠慢了大人。”
窦桓的绿豆眼笑眯起来,“这是本官的不是,竟不知江大人日理万机,还贸然叨扰。”顿了顿,他语气一转,“是为迎香楼那桩案子?”
此人身在刑部,知晓案情倒也不奇怪。江无涯闷闷应了一声,却见窦桓笑意更浓,语气悠然,“此案事涉公卿,上达天听,若能查出端倪,江大人升迁跃品,指日可待。”
江无涯捧着茶盏,脸色有些难看,低声泛起嘀咕,“查出来是安定侯的功劳,关下官何事?”
“这可未必。”
江无涯诧然抬眼,正对上窦桓那一双精明的眼睛。
“本官刑部任职八年,手中过的大案没有三百也有五百。今日承江大人一盏龙井的情面,便将查案的‘巧宗’告知。”
江无涯到底官场浸淫数年,对这种无来由的好意天然有一种防备,他半信半疑道,“什么巧宗?”
窦桓笑抚稀稀拉拉的胡须,“巧宗只一个字,那便是——”
“快。”
江无涯摸不着头脑,问道,“窦大人是说……”
窦桓的眼神意味深长,“只要江大人快过大理寺,先一步破案擒凶,又何愁功劳旁落?”
江无涯眼前微亮,可转瞬又泄了气,苦笑一声,靠回椅背,“快?安定侯神思敏捷,身边带着个机灵的主簿,更是如虎添翼。江某再快,也赶不上他们破案擒凶。”
秋风从窗棂间灌入,烛火微晃,光影浮动,窦桓轻笑,“谁让你擒住真凶了?”
江无涯倏然坐直,盯着眼前人,“大人的意思是……”
窦桓踱步至窗边,负手而立,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江大人,本官今日特意劝你一句,查案,查得过深,可未必是件好事。”
此一瞬间,江无涯脑海里浮现出迎香楼那假母林氏傲慢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霎时惊疑交加。
等他回过神来,窦桓已然起身拂袖,含笑作别。厅堂里,只余杯中茶叶浮浮沉沉,最终打着旋儿缓缓落下。
他沉吟良久,最终一咬牙,低声唤来下属,“让冯甲来见我。”
……
迎香楼里,上官若与李重翊听完小牡丹一事,心中惊诧未消。
上官若更是沉浸在怔忪中久久未回神,而李重翊先一步捡回思绪,狭眸微眯,“林氏,你东拉西扯旁旧事,可是惧怕受审?”
林秀娘气定神闲,眉眼微挑,没有丝毫慌乱之色。李重翊抬肘轻推上官若,“上官主簿,该审人了。”
上官若回过神来,望向林秀娘,沉沉开口道,“你昨日可见过淑娘与韩小郎君?”
林秀娘视线在二人间游移,唇角微弯,语调浮沉,“见过啊。奴只见过淑娘一次,早晨共进早膳时。”
她言语轻佻,眼神闪烁,显然有所隐瞒。
寒芒一闪,李重翊半拔出腰侧佩剑。
那剑名曰青锋,八面淬火而成,剑身薄利凛冽,虽只露出半寸,却已然寒光逼人。剑光映上少年的俊秀眉目,人剑皆锋芒毕露。
他指腹缓缓拂过剑刃,漫不经心,眸光却透着森然威胁。
林秀娘身在花楼楚馆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刀剑杀伐。见此情状,她身子一软,瘫跪在地,声音发颤,“大、大人!奴没有撒谎,奴……”
李重翊轻笑,未再多言,只是手中动作未停,剑刃一寸寸出鞘,寒气步步逼近。林秀娘敷粉描眉的脸煞白如纸,当剑刃露出最后两寸时,她猛地扑上前,死死扣住李重翊的手腕。
“大人!奴坦白!”
她双膝跪地,像是认命一般苦笑,“奴确实在晚间去找过韩小郎君。”
剑身霎时归鞘,李重翊眉梢微挑,似在等她继续开口。
林秀娘叹了口气,道,“戌时,奴去淑娘房里寻韩小郎君。那时他还活着,淑娘也坐在案后,二人皆略显疲惫。奴与他们寒暄几句,戌时一刻便回了卧房。”
李重翊冷笑,语气微凉,“仅是寒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方布帛,上书三行字迹,末尾朱红画押,赫然是一张欠条。
林秀娘一见那字,神色顿时变了。
李重翊轻嗤,将欠条摊开,慢悠悠念道,“余,韩仕明,欠林秀娘白银八千六百两,昭化十六年雨水前还清……”
话音落地,他目光锐利如锋,字字逼问,“此乃从你住处搜出来的,字迹仍新。你去见韩小郎君,是为了这张欠条吧?”
林秀娘瘫坐在地,面色如死灰,哆嗦着开口,“是……韩小郎君欠奴白银近万两,已躲着奴一个月不曾登门。这次他终于来了,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上官若心中冷笑,盯着她的眼睛,似要将她看穿,“死人也能按手印。你是不是伪造字迹,杀了他后再让尸体画押?”
林秀娘连连告饶,语气凄惶,“怎会呢?奴不识字,又怎能仿造韩小郎君的笔迹?再者,奴就算要杀他,也绝不会连淑娘一同害死!”
上官若陷入沉思。
她此言倒是不假。自淑娘成为女伎以来,林秀娘又是给她修殿阁,又是予她金银财宝,多半是淑娘陪客成绩斐然的缘故。
林秀娘没有要杀淑娘的道理。
可她一向言辞虚浮,若非被逼急,断不会轻易吐实。
上官若心中疑窦未消,步步紧逼,“你先前说,韩小郎君与淑娘近来常常见面,此为一谎;又说韩小郎君情深意笃,非她不可。可本官走访韩府,发现他姬妾成群,皆是花楼女子,如今你那番话,可站得住脚?”
林秀娘深深望她一眼,忽而笑了,“他俩虽然最近不常见面,但确实情深意笃。你不明白,淑娘对韩小郎君而言,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跃过上官若看向窗外,笑容有些凄哀。
上官若无意与她多做辩驳。窗外风雨渐止,云翳消散,青色天光从云翳后面冷冷现身,上官若目光移至窗外,心念一动,转向林秀娘。
“戌时一刻之后,你可曾离开卧房?”
林秀娘连连摆手,“自淑娘房间回来后,奴一直在卧房。”
“那便带路。”
三人并几名差役鱼贯而出,上官若走在最后,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脚步轻盈而规律。
林秀娘步至一处精致卧房前停下,微微颔首。上官若停下脚步,翻出袖中竹板,笔尖刷刷落下几个字。
林秀娘的卧房布置考究,碧纱屛影后有一方卧榻,铺着藕荷色暗纹薄被。卧榻前的案几上,瓶中斜插残花,一只硕大的双层食盒摆在瓶边。
屋内帐幔随风轻摆,坠有一只铜制香球,上面生了些铜绿。
上官若目光掠过香球,从撕开一角的窗棂望去,恰可瞧见前院,亦能窥见淑娘房门。
林秀娘指向淑娘卧房的方向,“那边便是淑娘所居之处。案发那日晚上,除了去找韩小郎君,其余时间奴一直待在此处。”
李重翊问道,“那你可看见其他人进去?”
林秀娘思忖片刻,“除了酉正过两刻,小牡丹与钱老翁一同去送糕点过去,而后就没有见过了。”她顿了顿,语气犹疑,“戌时一刻,奴回房时,背对淑娘卧房,不知有人趁隙行凶与否。而后小牡丹尖叫之时,奴循声赶去,可当时天已黑透,淑娘门前的情况奴也瞧不分明。”
上官若余光扫过那铜制香球,不冷不热开口,“你听到小牡丹尖叫后,可是立时赶到?”
林秀娘点头,“是。奴并未耽搁,立马就出门去寻那叫声了,不到半刻钟便赶至了现场。”
上官若翻开竹简,笔下赫然写着——三百八十九步。
确实符合不到半刻钟的路程。
此时,刘风走了进来,对李重翊拱手禀道,“侯爷,上官大人,京兆尹江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