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尘腰间的红光亮起，他垂眸一看，一瞬间还在思考那是个什么东东，待再仰首时，方才被慢吞吞护在身旁的孩子们居然在眼前凭空消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忘忧花香，载尘明白了孩子们的去向，也就不担忧了，从容地翻身坐到慢吞吞的壳上。

「从前我与他们几个相见不相识，想来还真可笑，现在这力量回来，一切也清晰了然了......哎，以前还道我们几个缘分不浅，这那是不浅？简直是纠缠在一起了！」

载尘从黎焰给自己的香囊中拉出一条浅淡的红线。只见那红线在离开他的手指后就像碰上南极的北极一般，径直往一个方向射去。

载尘久违地露出笑容。

「好久不见我的老朋友们了，不知道他们可还好啊？」

他拍了拍慢吞吞，哄小孩似地道：「这次让黎焰那小子看看，我们这长出尾巴的王八厉不厉害、威不威风？」

他说话时，座下那庞然巨物的四肢沉重地落在地上，每走一步大地都跟着颤动，巨响震天，方圆百里的邪兽都惊得四处逃窜，下一瞬就被没有形态的力量碾碎，飞散在空气中。

玄武的长尾在地上摆动，每块鳞片都漫着柔和的绿光，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生命的气息，土地里随即冒出葱葱绿草，不但不畏惧空气中浓稠的浊气，还逐渐将浊气消融。

世间安静了下来，载尘耳边只剩下慢吞吞的脚步声。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眉梢染上一丝阴郁，轻轻地叹了口气。

「梦界可就只有一个......小忘忧，你真想好了？」

***

混沌仍坐在那山坡上，侧耳倾听人类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身后被浊气捆得动弹不得的林彦眉头深蹙，满心要冲出去把邪兽都杀干净，却也无可奈何。他紧盯着混沌，不明白混沌如此费尽心力地将世界破坏殆尽，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只因为是从恶而生的生命，所以所思所想都是恶吗？

林彦注视着混沌，看着那形销骨立的身体轻轻地摇晃，沉醉在红尘的坍塌过程中。只是某一刻开始，混沌忽然停止了晃动，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他在微微发颤。

林彦眉尾一挑，也发现了不妥之处。

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厉声凄鸣，忽然都消失了。

混沌倏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伸长青筋暴跳的脖颈四处张望，凹陷的双眼瞪得极圆，就像快要从那骨骼线条清晰的眼眶里掉出来似的。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喉间发出了高亢刺耳的叫声。

「该死的人类！万恶的人类！」

他发疯似地冲下山坡，体内的浊气猛然暴涨，一股冲力朝四面八方碾压过去，直接将林彦整个弹飞。

林彦吃力地爬了起来，身上又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但总算是从混沌的枷锁中解脱了出来。

***

一股恶臭猛地盖过了梦界里清淡的花香，密密麻麻的人类随着白光亮起纷纷出现在梦界的土地上。他们身上都带着伤痕，甚至断手断脚，鲜红的血液在往外淌。

梦界里的花草微微晃动，点点亮光从花海之间飘起，洒落在人们身上，他们的伤口便渐渐止血愈合了。

随着人类进入梦界，夏安儿胸口疼得一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她胃里一阵翻腾，猛地一张嘴，鲜血就从嘴里吐了出来。

夏安儿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自己流这么多血，不禁一怔，突然就冒出一个想法——

我要死了。

夏安儿晃着泪水的眼眸眨了眨，入眼的都是挤挤挨挨的人头。她心念一动，梦石白光再现，眼前的人类纷纷化作沙砾，没入花海之间。

夏安儿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只是觉得眼前这些人不能就这样死去。她将下巴的血擦去，一呼一吸间却已被血腥占据。星空投下淡淡的银光，夏安儿惊觉花海之内开始有花朵枯萎。

人类身上本就散发着浊气，现下世间所有人类都聚集在梦界之内，想必连梦界都难以承受。夏安儿的愧疚和无奈焚烧着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将人类藏在梦界，只能争取在梦界崩塌之前找寻消灭混沌的办法。

只是她的眼泪不断落在迈向死亡的花草上，却什么都想不到。

「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她爱梦界，她不想看着妈妈的故乡被人类的浊气破坏，可她爱的人也在世上，她想保护他们。

夏安儿知道，人类从世上诞生的那刻起就将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将其他生命都当成随时可以弃如敝屣的存在。她羞于自己人类的身份，愧于自己也曾做过无视其他生命的事情。

夏安儿看着花海的花朵凋谢，就像看着妈妈再次从自己眼前逝去一样，心如刀割。她双手插进发丝里，狠狠地咬着唇，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没有人告诉她将人类带进梦界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她好想放弃，好想就这样什么都不管，甚至希望就这样死去。只是梦石垂在她的胸前，妈妈从小到大对她的教诲不容许她手握力量，却对弱者视而不见。

但她终归只是个人啊！

她弱小、自私，她有欲望，她只想和自己爱的人好好地活着，就算其他人死了，她也可以装作不知道，继续幸福快乐地过自己的日子。

真的......可以做到吗？

夏安儿疯狂地摇起头来，潸然泪下——

她做不到。

人有七情六欲，不只是自私的欲望，还有希望看见别人幸福快乐的期待；不只是忧虑自身的际遇，还会在别人悲伤无助时伸出援手；不只是随意发泄的愤怒，而会在看见弱小被欺时，忿忿不平地挡在他们的身前......

妈妈说，人的情感使之懦弱，却也让他们变得强大。

夏安儿全身一震，倏地瞪大眼睛。她忽然想：

混沌呢？混沌也有情感吗？

只要有情，就会有软肋。

夏安儿跪在地上，抬眸望向星辰。

「请告诉我......混沌的情况。」

***

混沌在红尘大地上癫狂地跑，他披头散发，嶙峋的身体连衣服都快要挂不住，衣领松垮垮地往前掉落，露出了里面爬满黑色条纹的胸膛。他鬼哭狼嚎地仰天长啸，赌气似地将浊气一拳一拳到处乱打。

「凭什么！凭什么世间崩塌了，他们却能躲起来！」

那浊气一落地，大地轰隆巨响，裂痕延绵出去，巨石滚落暗黑无底的深坑，甚至没有落地的回响。混沌站在巨坑的边沿，差错半步就会坠落深坑，他却仍颤颤巍巍地在边上游走，又朝天上投出浊气。

黏稠的黑色浆液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地上却燃起了火苗，在混沌身旁轰地窜起，瞬间变成了燎原烈火。混沌阴郁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脸色却变得更苍白，死尸一般。

「出来啊......」他声音嘶哑，哀求一样低唤，「快出来啊......」

世上已经没有人类的气息，没有人回应混沌的呼唤。混沌胸口的黑色纹理爬上他的颈项、他的脸庞，最后全部爬进了他的眼里。他原本混浊却仍黑白分明的眼珠此刻全被染成黑色，他疯狂地抓自己的脸，指甲在皮肉上肆意划过，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很快，混沌就血流披面，混着那些落到他身上的黑浆，成了一个行走的鬼魅。

他扑通跪在地上，竭斯底里地嘶吼。

飓风肆虐，建筑物轻易地被卷起绞碎，人类数千年的文化被地上张开的血盆大口囫囵吞噬。海水和砂石混在一起，冲刷着毫无生气的土地，曾经沉落深海的废物全被冲上地面，恶臭漫天，而冲天的烈火却仍在水中燃烧。

混沌叫着吼着，突然就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最后直接往地上一躺，双手搭在腹上，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自说自话。

「罢了......无论他们怎么躲，终究还是要出来的。我先毁了这个世界，唇亡齿寒，那些肮脏的东西迟早都是要死干净的。」

说完，就静静地阖上眼，仿佛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忽然感觉到身旁瘆人的热度降了下来，落在脸上的东西也不黏糊了，只轻柔地在他皮肤上流过，还依稀带着草木的清香。

他从漆黑的意识中再次醒来，发现曾经撕裂的土地重新相融了起来，飓风变成了夹杂生气的清风。

他迷濛地睁开眼，浑黑的眼眸中，四种颜色的光芒相互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