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聚光灯将逼仄的巷道照得通透。回荡在空中的，是刚刚拍完的一场对峙戏——比以往更惨烈、更紧迫。剧组把整条街景拆分、改装，导演率人赶工数晚，却仍未达到最初设计的宏大效果。种种琐碎工序和预算缺口，就像暗涌般在剧组内部徘徊不去。
1
巷战戏落幕第三天，导演又提出要趁热打铁，拍一段更大规模的尾随追击。
“既然已经搭了场景，就干脆让它发挥最大价值，”导演在小会议室里指着平面图，眉飞色舞，“要是能把路口拉长十米，做一个街头拦截的效果，观众会更有代入感！”
程今翻着那张紧急追加预算申请，没吭声。她知道导演想把影片的中段拍得爆点十足，借此冲击市场和预告效果，可经费正渐渐见底。
编剧小井坐在一旁，偷偷瞥了程今一眼，小心试探：“程制片，你看……要不要先把资金问题解决？否则人手、物资都跟不上啊。”
说这话时，副导演段林在旁闷声不响，似乎对这个“加戏”提议也心有顾虑，却没吭声表态。几位主创都在等程今最后拍板——这一幕，让她感到无形的压力。
沉默片刻，她放下文件：“先让我和制片助理核算一次具体花费，如果在我们可承受范围内，就按导演的想法进行。可前提是——工期不能大幅延长。”
导演大喜，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让美术和道具组准备方案！”
程今心里暗暗叹气：明知道会有风险，也只能咬牙上。这场戏若拍得好，能在对外放出的片花中占一席之地，给投资方和观众更强的冲击力；若敷衍，影片就失去中段的重要卖点。
2
当天下午，一位戴着银边眼镜的年轻人出现在片场。场务最初以为是来探班的普通工作人员，直到他出示名片——“临川基金助理，罗凯”。
“赵总让我先来看看你们现在的拍摄进度，也顺便收集些素材，”罗凯笑容礼貌，“毕竟我们对影片的投入不少，希望能实时了解现状。”
程今得知后，亲自接待。“罗先生，欢迎。有什么需要，我尽量配合。”
她心里很清楚：这位助理不过是赵敏的另一只眼睛。赵敏对影片仍抱有信心，但随着前期风波不断，基金方必须对风险做多手准备。若片场真出现难以挽回的混乱，撤资或许就在一瞬之间。
罗凯在剧组里逛了一圈，看到正搭建的新街道、一堆熬夜干活的美术与灯光师，又看见几位疲惫不堪的群演靠在废木板上打盹。
他没有过度评价，只在笔记本上做了不少记录。临近傍晚时，他主动提出想和程今单独聊聊。
“感觉剧组目前有些吃力啊。” 这是罗凯开场的第一句。
程今淡淡一笑：“是有点累，但还在正常范围。毕竟大场面想做得好，难度肯定不小。”
罗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希望你们能撑住。赵总还是很看好这个项目，可要是拖得太久，我们也怕资本风险扩大。”
“我理解。”程今笑容不减，却语带坚定，“还请赵总放心，我们正加快进度，也会保证影片质量。”
两人客套几句后，罗凯离开。当他走到片场门口，回头看见沈宴正在调试枪械动作，额角冒汗，却依旧全神贯注。他轻轻点头，好似对片场的努力心中有数。可这究竟是认可，还是其他含义，外人不得而知。
3
入夜后，新一轮拍摄在临时巷道开工。沈宴穿着角色的便服，腰部和肩膀还带着护具，却坚持执行一连串高强度翻越、闪躲动作。摄影师跟在他身后，镜头晃动激烈。
导演一喊“卡”，副导演段林就上前，担忧地说：“沈老师，你膝盖前些天不是还有淤伤吗？这样跳来跳去，不怕再伤？”
沈宴把随身护具取下，语调平静：“还好，能撑。”
在场人都能看出他脸色苍白，却没谁敢再劝。程今这时走过来，眉头微皱：“你要自己量力而行，别逞强。”
沈宴微微一顿，抿唇：“我知道。可动作戏已经排了好几天，换替身也跟不上节奏。如果不尽快拍完，整体计划都要延误。”
程今看着他执拗的眼神，一时无言——这个男人在外表上平静，却内里有股谁也挡不住的韧劲，也正是这股韧劲帮他拿下男主位置。但作为制片人，她不得不顾全整体，也暗自担心他若倒下，剧组损失更大。
最终，她也只能略带无奈地点头：“好，但拍完就去医务室看看，别忽视身体。”
沈宴没再说话，转身回到拍摄区，与动作指导对着分镜继续沟通。夜色下，他的背影显得愈发削瘦，却笼着一层难以忽视的专注光芒。
4
拍摄中途，现场忽然吵吵嚷嚷起来。程今循声望去，发现场务主管老周正挥着对讲机训斥一群年轻小场务：“灯管都不收拾好？电缆还乱扔地上，让演员绊一下就出事了，谁负责？！”
几个年轻人被他吼得脸通红，低头小声嘟囔：“大半夜的，谁还没点疏忽……”
老周一听，火气更大：“你再说一遍？我干了几十年电影，你们这帮新兵蛋子懂什么？出一桩事故，投保费用就上去了，还拍个屁！”
这话惊动了导演和副导演，副导演段林皱眉上前：“周哥，注意点语气，大家都很累。”
老周回瞪他：“我管累不累，安全要紧！万一有人摔了，程制片那边又得烧钱、烧时间！”
正僵持着，程今赶来。她先让小场务们把地上的电缆收好，随后礼貌地示意老周过去单独说几句。
“周哥，我理解你老电影厂出身，讲究规范，但年轻人也需要耐心指导。”程今的语气尽量放柔。
老周还气咻咻：“我这脾气就这样，见不得乱来！再说，现在剧组啥都赶工，人员流动也大，不严起来不行。”
程今听着他口气中的焦躁，隐约觉得他并非只是在意“布线问题”，更像是对整个拍摄混乱积累了不满。“我知道，这阵子大家都很辛苦。但放心，我们会想办法增加人手，让场务别再超负荷。”
老周冷哼一声，看似仍不以为然，但也勉强收敛怒气，回去带队干活。
她看着老周远去的背影，不禁头痛：这是个有经验却脾气火爆的人，对提升现场效率是好事，但是，对团队合作而言，难免成为新的隐患。
5
深夜两点，拍摄暂告一段落，导演原计划拍一条夜戏的拼接镜头，却因布景拖延只得推迟到明天。程今做了简短总结，准备回办公室处理预算事务。
制片助理守在办公桌旁，见她进来，满脸愁苦：“程姐，刚算出巷道场景扩建的材料费、加班费，比预估多了至少百分之二十。”
程今闻言一震：“百分之二十？怎么会偏差这么大？”
“老周那边说，临时增添支架和布景需要二次搭建，还要加夜班补贴。灯光组也报了好几箱损耗……”助理语气中透着压力。
程今皱眉不语，翻看那堆账单。她明白，扩展巷道的想法本来就仓促，导演一心想做大场面，哪能不付代价？
“好，让法务先把发票和清单收集起来，我会想办法跟赵敏那边再谈一笔应急费用。暂时……”她顿了顿，“……先别跟导演说具体超支多少，我怕影响他拍戏。”
助理露出理解的神情，却也无奈地叹气：“是，这几天人心都很紧，我怕再有风吹草动就崩了。”
程今看向窗外，满脑子都是那笔如同沙漏般不断下落的资金。要拍好巷战，远不止想象中耗费大。而对家影业正蠢蠢欲动，一旦资金链再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6
第二天凌晨四点，程今仍未离开。她来到医务室门口，看见灯光透出门缝，沈宴还躺在那里敷冰袋。
见她推门进来，他缓缓坐起身：“你还没回去？”
程今走到他病床边，看到他左膝盖裹着绷带，一大片淤青。“怎么这么严重？”她皱眉，“是不是昨晚又强撑了？”
沈宴轻轻活动膝盖，吸了口凉气：“动作戏要连贯，替身只能做一部分。我没办法总停下来养伤。”
她垂下眼，沉默数秒，才开口：“别把自己逼绝。还有很长的戏要拍。”说罢，她把一份降强度拍摄的建议书摆在床头，“这是我让导演和动作组拟的调整方案，你看一下。改进度虽有风险，但你先保命。”
他静静翻了几页，神色复杂，却也没立刻拒绝。
“多谢。”半晌，沈宴才淡声道。
程今看到他神情里透出一点疲惫和柔和，心中暗想：其实也知道自己到极限了吧。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等好些了再说。先让医务室多观察一会儿。”
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听见沈宴在身后低声说：“抱歉，让你操心。”
四目没对上，却能感到空气里那份彼此关切的沉默。
7
天蒙蒙亮时，巷道场景被一层薄雾笼罩，现场道具还来不及收拾。老周带着一帮场务巡视收尾，却发现昨晚摆放在角落的工具箱不翼而飞。更离奇的是，一截备用电线被扔在地上，无人认领。
老周怒气冲冲地到程今办公室敲门：“这还拍不拍？有人乱动咱们东西，不排除有偷盗或者破坏。”
程今一早就捧着咖啡，处理夜里堆积的文档，闻言只得放下杯子：“别急，我让保安先调监控。”
就在此时，保安从走廊快步跑来：“程制片，监控里有一段时段出现故障，我们也没拍到是何人拿走工具箱……”
程今闭了闭眼：又是监控空白？无论这只是小偷行径，还是背后有人故意搞事，都说明剧组安全隐患并未排除。
她放下手中文件，对老周说：“先把临时场务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我，排查是否有人混进来。再把所有工具重新编号、锁箱管理。”
老周咬着牙点头。若是放在往日，他肯定会大动干戈，但想起昨晚程今对他态度温和，也就忍住冲动，去安排手下执行。
8
上午十点，许多人还没睡足，就被副导演段林喊回棚里调整机位。整条巷子重新布光，要拍一场简单的对白戏，稍后再转场做追逐补拍。剧组连续作战，有些人已显现疲态。
副导演现场嚷嚷：“动作快点！再磨蹭就得连夜多拍三小时！”年轻的美术组成员被吼得脸色青白。老周拿着对讲机，又要发火，被程今临时拦下。
程今看着大家无精打采，脑海里迅速思考：若再缺乏经费和人力，疲劳带来的错误只会更多。偏偏导演还在想法扩大戏份……她心中叹气。
“要是一直这么高负荷，谁都受不了。可又无法轻易停摆。”
她强打精神，转身对制片助理道：“午餐后让大家休息一小时，再进行拍摄。我们不想把人逼到崩溃。”
助理迟疑：“可导演说赶进度……”
“先让他稍等。”程今脸上的坚决不容反驳，“我去和他谈。”
9
中午时分，场地暂时安静下来。导演在自己临时小房间翻剧本，程今敲门进去，面带疲惫，却依旧保持礼貌。
导演看到她，就直接开口：“又要我减戏？我知道你难处，但这段巷战戏若再拖下去，一切计划都乱！”
程今把一份场务、道具、人力数据给他：“你看，最近事故频发，按现在这种赶工模式，加上你想扩充的街头拦截戏，成本至少再涨一成。剧组能不能负担，你要有心理准备。”
导演扯着头发，神情矛盾：“那怎么办？中段要拍出效果才能震撼观众啊……投资方也希望我们做出差异化。”
程今默默点头：“我不反对加戏，但我们得有个安全可控的执行方案——包括人力排班、后勤补给、夜拍时间限制。这些都要写在拍摄执行表里，坚决防止再度事故。”
两人沉默半晌，导演终于叹了口气：“行，我配合。接下来几天我先把对白戏和小场面拍完，再慢慢补外景。”
程今微露一丝笑：“谢谢理解。”她深知导演也不易，他在艺术上不愿妥协，却必须面对现实牵绊。
当她走出房间，外头烈日高照，却一点没有夏日明媚的感觉。片场里，工作人员顶着忙碌心力交瘁，沈宴尚在远处调试动作，老周在吼人……
这种状态下，想要拍出“惊艳”的东西，需要燃烧多少时间与精力？
程今站在原地，眼看林林总总的人群穿梭，想到罗凯那张礼貌又审视的脸，想到赵敏“再评估”的隐晦暗示，心中一片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