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机场货运站寂静如水，只有传送带的轰鸣声在空旷空间里单调回响。昏黄灯光下，程今与沈宴坐在冷冰冰的长椅上，沉默地等待着一块早该到达的硬盘。

“怎么还没消息？”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早已因频繁唤醒而微微发烫。页面上的物流追踪界面毫无动静，她手指紧握，眉头深锁，声音冷静却藏不住疲惫。

沈宴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再等等吧，应该快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天边露出些微鱼肚白。一个身穿反光马甲的物流经理终于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尴尬与为难：“程小姐，真的很抱歉，那块硬盘目前无法放行。投诉者坚持涉及版权争议，我们这边必须按流程处理。”

程今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仍稳：“具体流程多久？”

“正常程序是二十四小时，但我们正在走加急通道……最快也得十二个小时。”经理低头看了眼文件，连连点头，“我们会继续协调，请您见谅。”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争辩，只是礼貌地点头：“辛苦了。”

等人一走，沈宴立即起身：“走吧，先回去。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应急方案。”

天已经泛白。回到后期基地，剪辑室的灯仍亮得刺眼，仿佛夜从未真正结束。程今一推门，就看到老贺趴在桌上睡着了，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红血丝，电脑屏幕上停留在素材缺失提示那一帧。

杨学宁立即迎上来，面色焦灼：“素材带回来了？”

程今缓缓摇头：“还卡在快递那边，最快十二小时才能放行。”

杨学宁重重叹了口气，烦躁地来回踱步：“关键镜头不在，剪辑节奏全断了。观众试映在即，就这么交片我们肯定完了。”

她站定，迅速整理思路：“我们先用现有的旧剪辑素材，尽可能还原结构，先做一个紧急版备用。同时，按原计划继续制作完整版，两条线并行准备。”

杨学宁抬头，神色复杂：“又要做两个版本？程今，不是我说，董事会已经对版本数量敏感，之前送审时他们就质疑我们版本管理混乱。这次再多一条线，真不会出岔子？”

程今毫不犹豫：“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就算被质疑，也不能让他们抓到实质性的漏洞。”

她声音清晰有力，“哪怕风险加倍，我们也必须给自己留一条活路。现阶段所有问题，不是解释清楚的问题，而是不要出错的问题。”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导演最终低声应道：“好，就按你说的。”

她转身走向工作台，唤醒剪辑台的屏幕，干净利落地调出素材分类列表。一页页调取、标记、备份、插点。她的动作不带一丝犹疑，仿佛那块仍被卡住的硬盘，根本不存在。

沈宴站在门口看着她，没出声。灯光打在她微垂的发梢上，疲惫与清醒交错。他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怕疲惫，也早已习惯被困在无解的缝隙里。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会拉自己站出来，拼尽所有。

这就是程今。

.

就在大家正要启动紧急剪辑时，剪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监审组副总监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一如既往地穿着笔挺西装，神色严肃，声音却很轻：“程制片，九点钟的合规抽检您别忘了。董事会已经等着报告了。”

程今闻言起身，语气平稳：“请放心，我们会按时交付。”

副总监目光在剪辑屏幕上扫了一眼，那条几乎没什么动静的进度条分外刺眼。他眼神一顿，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这一次，董事们盯着的，不只是剪辑进度，而是整个项目的生死。”

他话音一落便转身离开，留下一室沉默。

空气仿佛随他脚步带出的风一并冻结。沈宴靠在一旁，沉声问道：“是不是林言在背后动了手？”

程今垂眸摇头：“没有确凿证据前不好妄断。但我敢肯定，有人在暗中布局，等着看我们失误。”

沈宴没有再问，只是微不可察地握紧了拳。

上午九点，合规抽检如期开始。

监审组按程序一帧一帧核对素材，从版权标注到剪辑痕迹，从人物戏份到片长对比，没有一项放过。剪辑室内压抑得像是某种听证现场，只剩鼠标点击声与偶尔的低声交流。

程今站在一旁，面色沉静，目光却紧紧盯着对方翻动文件的手。她心里清楚，任何一个微小失误，都可能被放大为“制作不规范”，而此刻，他们根本承受不起更多打击。

两个小时后，监审组合上资料，副总监点头：“目前暂未发现问题，但最终上映版本我们会另行安排终审。”

说罢，他便带人离开。

片刻沉寂后，整个剪辑室几乎同时松了口气。程今第一个恢复镇定，语速迅速拉回正轨：“所有人，马上启动双版本并行剪辑，现有素材不落一秒，分组分点处理。所有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容任何差错。”

所有人就位，气氛瞬间从压抑转为极度专注。每台剪辑机前的人都红着眼眶，指尖飞快在键盘上敲击，谁也没喊一句累。

下午三点，程今的手机震动。

她接起电话，唐夕那头声音急促：“程姐，海外流媒体平台刚发来邮件，他们审查规则变了，片长必须控制在120分钟以内。超时内容一律得删，否则不给上线。”

程今攥紧手机，额角突突跳：“我们现在版本多少？”

“128分钟。”唐夕几乎是咬着牙报出，“要删8分钟，而且两天内必须确认片长，否则协议作废。”

程今几乎不假思索地挂断电话，转头走向剪辑室内侧：“杨导，情况变了。”

杨学宁刚从电脑前站起，神情疲惫而憔悴：“又出什么事了？”

程今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话音刚落，杨学宁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程今，这部戏从拍完开始就在删。删动作戏，删情绪戏，删人物层次……再删下去，它还剩什么？”

他话音骤高，怒气压都压不住，一掌拍在桌上：“艺术创作被资本这样逼迫，我们还剩下什么？”

老贺吓得抬头看他，又迅速低下头去。沈宴从一旁看着，眉头紧皱，却没有插话。

程今直视杨学宁的愤怒，语气不急不缓：“你知道海外市场对我们的重要性，不仅是收益问题，那是我们唯一能避开对家封锁的出路。”

杨学宁盯着她，情绪剧烈翻滚，却也清楚她说的全是事实。

“你让我怎么剪？你说。”他声音发哑，像是被掏空了信念。

程今垂眸片刻，复又抬头，语气低却坚定：“我来定，删减由我负责，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杨学宁怔了怔，许久才喃喃吐出一句：“你真狠得下心啊。”

程今没有回应，只转身拿起剪辑笔记，走回剪辑台前，嗓音不大，却像锋刃划破疲惫空气：

“从这一秒开始，每一帧我们都要重新衡量。”

.

黄昏时分，剪辑室内只亮着一盏台灯，窗外光线渐暗，像一层无形的帷幕将这个空间隔绝于喧嚣之外。

程今独自坐在剪辑屏幕前，一帧一帧地看着画面，眉头微皱。她反复推敲镜头节奏，试图从中挑出最不破坏情节逻辑的删减点。每一次暂停、回放、再标注，都像一把钝刀，在她手里缓慢剜割。

门轻轻被推开。

沈宴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水汽氤氲，驱散了些许剪辑室里的冷意。

“你需要休息一下。”他将茶递给她，声音低沉柔和。

程今接过茶杯，抬头望着他，目光有些疲惫：“沈宴，你说我现在做的这些……是不是已经背离了初心？”

沈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拉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为了让电影能够顺利面世。不是每一种妥协都是退让，有时候，那也是一种勇气。”

程今看着他，神情微动，片刻后轻笑了一声：“谢谢你，你让我相信自己还能撑得下去。”

“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沈宴语气温柔，眼神却认真得令人无法回避。

两人静静坐着，空气里只剩下茶香和剪辑软件偶尔发出的提示音。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纷扰都被隔绝在玻璃门之外，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与这部电影。

几分钟后，程今将茶杯轻轻放下，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好了，休息完了，该开始剪了。”

剪辑室重新恢复运转，仿佛一艘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的小船，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桨，奋力向前划着，每一下都击打在名为“希望”的方向上。

深夜十一点半，删减版本终于初步完成。

程今合上笔记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站起身，环视剪辑室内。

有人趴在键盘边休息，有人还在默默对画面做最后一遍审校。疲惫写在每一张脸上，但没人退缩。

“大家辛苦了。”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最后两天，不管还有多少困难，我们都要撑得过去。”

人群中，有人点头，有人抿唇一笑，还有人低声应了句“明白”。他们的眼神里燃着一点光，那是撑过无数通宵换来的信念。

程今望着他们，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就算这一条航线布满暗礁，也要把这部电影带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