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辑定稿,程今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屋里漆黑一片,她没有开灯,只是轻轻将门关上,整个人靠在门板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她缓缓走进客厅,打开一盏落地灯,暖黄的灯光落下来,映出她脸上的倦意。手机又一次震动,来电显示是唐夕。
“程姐,”唐夕的声音一如既往干净利落,“试映邀请已经全部发出,明天下午五点,名单定在五十人,包括行业影评人、平台运营高管、部分核心粉丝代表,都是意见影响力比较大的第一梯队。”
“名单再核对一遍,特别注意跟各大平台对接,主要确定有没有换人的情况。”程今按住眉心,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清醒。
“明白,您早点休息吧。”唐夕挂断电话。
程今却没有马上动,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空空的房间,心里有些烦闷。项目走到现在,她像是硬撑着把一艘破旧的船开进暴风圈,而如今,成败将在48小时内揭晓。
她说不清自己是更焦虑,还是更期待。
翌日下午,试映厅内灯光微暗,座位逐渐被观众填满。
程今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穿过人群望向荧幕前的空位,她早已习惯这种从后方观望的姿态。她的身边,沈宴也静静落座,侧头看她一眼,低声道:
“别太紧张,片子没问题的。”
她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却难掩紧绷:“希望如此吧。”
灯光熄灭,银幕亮起,熟悉的片头浮现。《暗潮》的第一帧画面徐徐展开,试映厅随之安静下来。
巷战、枪火、车爆、角色切换,一连串高强度剪辑很快将观众情绪带入剧情。整个厅堂沉浸在浓烈的张力中,呼吸都变得细碎。
当沈宴与柳尧在废弃仓库对峙的高潮桥段出现,现场观众情绪被彻底点燃。有人握紧拳头,身体前倾,甚至传出低声抽泣和几句“太狠了”、“这演得很细腻啊”的耳语。
程今坐在黑暗中,掌心悄悄冒汗。她的指节微微发紧,眼睛却一刻未移开银幕。她知道,这是影片最关键的情绪炸点,也是她最担心被删的段落。
最终,字幕缓缓升起,厅内重新亮起灯光。观众们逐渐起身,有人面色沉思,有人已经开始热烈讨论,反馈表也被依次发到手中。
程今迅速起身,走向影厅出口处,目光紧紧盯着通道口的方向。不多时,唐夕快步走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反馈单,神情复杂。
“程姐,”她语速很快,“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程今的语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利落。
唐夕一边翻开反馈表一边汇报:“多数观众对影片节奏评价很高,好评尤其集中在动作场景。沈宴与柳尧对峙片段被称为‘近年最有张力的双男线戏份’,几个影评人已经打了五星。”
程今终于略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坏消息呢?”
唐夕脸色缓了缓,又压低声音:“平台那边的问题……比较棘手。”
“具体点。”
“几位平台运营高管认为影片整体时长偏长,建议再删掉10分钟以上。”唐夕顿了顿,“理由是中段情感线节奏偏慢,不利于院线排片和流媒体转化率。”
程今眉头顿时锁紧:“我们已经剪到了120分钟以内,哪还有10分钟可以动?”
“他们认定中段情绪过渡段落不够市场友好,觉得观众会不耐烦。”唐夕低声解释,“他们要求在两天内给出修正反馈,否则将下调推荐等级。”
程今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用尽力气压下愤怒。
“导演还不知道吧?”
“没有,我想着先告诉你。”唐夕叹气,“但这事马上要进董事会流程了,林言可能已经知道了。”
程今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试映赢了观众口碑,却又要输给流量逻辑。
她终于开口,语调冷静到近乎锋利:“叫上导演,晚上开会。再砍,就必须是我们自己选,不是别人替我们定。”
果不其然,晚上八点,程今被临时召集到公司会议室。
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长桌两侧已陆续坐满董事会成员,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林言坐在桌首,一如既往地西装笔挺,神情冷静。他敛着眸,语调平稳却不容置疑:
“程今,你已经看过试映反馈了。市场数据明确指出,片长仍不符合院线排片优化标准,必须再次删减。”
程今将手中的材料放下,声音不疾不徐:“我理解市场考虑,但影片已做过一次结构性删改,若再削减,叙事节奏与角色弧光都将遭到实质性破坏。”
她没有用情绪说话,只用事实。
林言嘴角微勾,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但在艺术性与市场之间,投资方必须优先保障回报。如果坚持现在的片长,排片资源必然受限,海外平台也将重新评估合作计划。你愿意独自承担这部分风险?”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那些目光里,有疑惑的、有观望的,也有等着看她是否妥协的,纷纷落在她身上。
程今略微抬头,眼神沉稳如常。
她看向林言,毫不退让:“我会调整节奏,但不会为了压缩时间而进行非理性删减。我会在保证作品完整性的前提下,与导演组协商出一个可行版本。”
林言没再多言,只是淡淡一句:“你有48小时。董事会不看立场,只看结果。”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
程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落地窗前站定。城市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浮动,像是无数未曾熄灭的审视目光。她的肩膀微微绷紧,整个人像是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
这不是第一次她站在董事会面前做出抗衡,但今晚,她感觉比任何一次都孤独。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宴走过来,站在她身旁,没有说话,只陪她一起望着窗外。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我陪你去和导演组谈吧。”
程今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眼里有疲惫,也有隐忍之后的冷静,那种被现实压到极限却依然不愿松手的倔强。
她轻轻摇头,语气低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这次,我必须自己去。”
沈宴看着她,没有再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站得更近了一些,像是在用沉默支持着她。
深夜时分,剪辑室灯光未灭,整层楼仿佛只剩这里还亮着一抹倔强的光。
程今推门而入时,杨学宁正坐在工作台前,低头翻阅剪辑方案,背影挺拔,神色沉静。
他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只淡淡开口:“程今,董事会……又要删减了吧?”
没有质问,只有疲惫中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无奈。
程今走上前,语气低缓却清晰:“杨导,我们这次必须找到一个同时满足艺术与市场的版本。必须做出妥协。”
杨学宁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她,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感。
“你知道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我们连夜熬出来的心血。”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但我也明白,现在我们真的没得选了。”
“我明白。”程今直视他,语气坚定,“但只要影片能顺利上映,我们所有的坚持才会被看到,才有意义。”
空气沉默了几秒。杨学宁终于缓缓点头,叹息落地:“好,我配合。”
程今微微一笑,语气多了一分温和:“当然,您是导演,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哪些东西必须留下。”
达成共识的那一刻,仿佛夜里一道雷声劈开厚重的云层。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整个剪辑室再次沸腾起来。
灯火不熄,键盘声、电板滚动声交织在一起。每位剪辑师都绷紧神经,像外科医生一样拿着手术刀,一刀一刀斟酌着该舍弃哪里、保留哪句台词、调整哪个镜头节奏。程今也没有离开,全程坐镇,协调每一条技术调整、每一个节奏判断,与导演组反复确认影像情绪的连贯性。
夜深,大家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但没人停下来。空气中飘着泡面味、咖啡渣和倦意,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直到,屏幕上那行最终时长,119:03,定格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片刻沉默之后,程今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一度空白,然后才缓缓聚焦。
“终于……”她轻声呢喃。
杨学宁也靠回椅子,声音沙哑:“程今,这真的是我们的极限了。”
程今看向他,眼中透出发自心底的感激与尊重:“辛苦了。”
杨学宁勾起嘴角,露出一点疲惫却真挚的笑意:“其实……看到试映那天观众的反应,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剪辑室内其他成员也都松了一口气。有人摘下耳机,闭眼深吸一口气;有人笑着互相拍了拍肩膀。那是一种只有并肩打过仗的人,才能共享的松弛时刻。
程今环视四周,望着这些曾无数次熬夜奋战的人,那种压在心口许久的压迫感,终于松动了一些。
但是,这部电影的命运,还在未知的海面上等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