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一共打了两个探洞。
打到第三个的时候船体发生了轻微的沉降,林潜兮他们站在船底上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但是专家组盯着监控设备,第一时间发现异常,立马叫停作业。
考虑到此前两个探洞均未发现生命迹象,专家组的给的意见十分直接。
“再打探洞的话对结构影响比较大,目前看来也没什么意义,建议算了吧。”
此时是下午五点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距离沉船已经接近40小时。
疲劳和挫败感侵袭着所有救援人员的躯体,脑海里有个很小的声音在告诉他们,希望很渺茫了。
林潜兮和朱聪还在待命,他们尚未脱下潜水服,正窝在帐篷里吃饭。
林潜兮很饿,几乎吐得一干二净的朱聪更甚,然而朱聪一端起盒饭就想到水下黑洞洞的场景,反胃感瞬间涌上心头,抄起一旁的水杯猛灌几口水。
“我总觉得他们在看着我。”朱聪这么说了一句。
林潜兮看过去,两人坐得很近,林潜兮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要自责,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其实水下光线不好,沉船内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所谓的“被看着”不过是一种心理阴影,只是朱聪年纪轻,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害怕。
两人沉默地吃了盒饭,坐了一会儿,各自刷手机解压。
潜水大群比较沉默,大多数潜水员都在现场救援,说话的寥寥无几。林潜兮往下翻了翻,删掉几个企业号发的广告,看到与宋瑜的对话框有个红点。
宋瑜说:【视频的事情解决了。】
发送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在水里。
大概是看自己没回复,约莫半小时后他又发了一条。
宋瑜:【现场还顺利吗?】
林潜兮窝在椅子里,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帐篷里拉的灯泡瓦数不太高,整个空间显得昏暗无比,鬼使神差的,他给宋瑜回了一句。
【不太好,今天打了探洞进舱搜救,看到了很多遇难者。】
消息一发出去,林潜兮仿佛被惊醒了一般,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刚想长按撤回,那边就显示“正在输入中……”。
既然已经看到了,撤回也怪尴尬的。
林潜兮便没动,退出微信界面切了抖音,翻了翻那个抹黑单靖的视频,显示无法查看,暗暗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宋瑜回复:【我能想象那个场景,能直面它的人都很勇敢。】
林潜兮笑了:【无法直面,我是懦夫。】
顺便发了个小熊害怕的表情包。
宋瑜端着手机,猜测网络那边的人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态下发的这个表情包,他上学的时候学过心理学,经年未用,忘得精光。
但他丝毫不怵,愿意感同身受。
宋瑜说:【你听说过吗,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尸体感到害怕的动物。】
林潜兮说:【第一次听说,有什么依据吗?】
宋瑜说:【我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老师这么告诉我们的。人类本能害怕同类尸体,所以经历过解剖课后,真正留在法医病理这个分支上的学生会很少,大多数都转去了法医临床或者法医物证之类的。】
林潜兮对法医不太了解,突然起了兴致:【你呢?】
宋瑜很平和的道:【包括我。】
林潜兮问:【你完全不用解剖吗?】
宋瑜:【学过,只是工作中很少用了。我不主攻这方面。】
这大概是宋瑜第一次和林潜兮聊起他的专业。
最开始的时候林潜兮觉得宋瑜很冷,看到他就想到了死在六轮海子的单靖,周身像是泡在结了冰的潭水里,但后来他发现这个人并非如此,只是自己因为单靖的死,导致在面对宋瑜时有一丝难言的愧疚。
林潜兮沉默了有一会儿,然后打下一行字。
【谢谢你。】
谢谢你安慰我。
也谢谢你没有责怪我。
朱聪终于吃下了他的盒饭,林潜兮放下手机,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满脸写着“我想吐”三个大字。
“你真的没事吗?”林潜兮问,“不然先脱了干衣休息一会儿?”
朱聪拒绝三连:“不用,我很好,我可以的。”
士兵永不言败,不抛弃、不放弃。
林潜兮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孙宪君和夏叔走了进来,两人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只有满满的疲惫。
孙宪君说:“数据更新了一版,幸存者135名,遇难者290名,还有41人下落不明。”
幸存者人数与昨天相比只增加了13名,基本都是第一时间跳船的,顺着长江漂到了下游,下游搜救的船只发现了他们,把他们救了上来。
其中有一个运气特别好,漂着漂着被冲上了岸,当地村民拉了他一把,除了体力透支外屁事儿没有,借了钱买了高铁票直接回家了。
林潜兮发了一会儿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用再进舱搜救了吗?”
良久,孙宪君“嗯”了一声,点了下头。
夏叔适时出声:“上面领导觉得机会不大了,进舱又很危险,明天开始改成打小孔,直接放生命探测仪进去探测,有迹象就开洞救人,没迹象就封上。”
这也是正常的选择,指挥部的领导也不傻,林潜兮和朱聪下去两次直面炼狱,领导们在岸上通过设备也直面了两次炼狱,冲击虽然不如林潜兮他们这么大,但也令人心惊肉跳,更能体会救援一线人员的不易。
夏叔道:“小树,听叔一句,不要勉强了。”
林潜兮不再追问,他并不执拗,也不是天生圣母,他理性的那部分人格接管了一切,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林潜兮跟着夏叔的车子回了酒店,其他黄河救援队的潜水员也陆陆续续地回归。
刘冰冰找到酒店的厨房,让他们给潜水员整顿夜宵。镇上的酒店本来没这个服务,知道他们是救援队的以后,老板一下子热血上头,张罗着厨师加班加点给他们整吃的。
潜水员们个个身心俱疲,像程卓这种奋斗在一线的更是饥渴交加,几十个青年正是身富力强的年纪,差点把酒店的餐盘给吃了下去。
黄毛负责给大家端菜,他后勤保障工作做的很好,除了没下水,什么活都干了。
黄毛问:“明天是不是就结束了?”
夏叔答:“到明天夜里就满72小时咯,按国际惯例,一般72小时后就要扶正船体,我今天看到他们已经在焊牵锁柱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意味着救援工作进入到收尾阶段,沉船里找不到生命体征,余下那些下落不明的人被宣判了“死刑”。
翌日,救援队起了个大早,收到了新一版的数据。
与前一天晚上相比,幸存者人数没有增加,遇难者人数多了15个,全是昨夜今晨捞上来的遗体,只剩26人下落不明。
船舱内被筛了一轮,能找到的遇难者都被带了上来。专家组回顾了昨天探洞里的数据,确认了24名遇难者,剩下下落不明的人只余2名。
所有的潜水员都被派到了水下,高强度的潜水让这些经验丰富的老炮们极度疲劳,几乎达到了身体的极限。林潜兮也不例外,他今天下了四次,从不同的四个潜点下水,没有发现新的遇难者。
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带上来两个行李箱。
其中一个行李箱是个迷你的海绵宝宝,一看就是儿童款,黄灿灿的,污泥也挡不住的可爱,但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此次沉船最小的遇难者才11岁,正处在将来比过去多很多倍的年纪,却不料一次普普通通的旅行,让一切戛然而止。
晚上23点30分,沉船72小时,协调中心的领导询问孙宪君:“我们还有必要继续搜救吗?”
领导也不确定,所以问专业意见。
孙宪君是专业人士,从事潜水教学三十余年,年轻时也是浪里白条的一条好汉,参与过的救援不计其数。
他不忍回答,终是恳求道:“不然再等等吧。”
等什么?
想等一个好消息,更想等一个奇迹。
第四天上午,下游D市的水务中心传来消息,发现两名遇难者遗体,需进一步检查DNA,确认其身份。
自此,月亮号全船466名乘客(含工作人员)全部找到,共计幸存者135名,遇难者331名。
参与此次救援的潜水员共计237名,有108名是来自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其中大部分是黄河救援队的现役队员,参与过国内多起水下救援行动。
这一天,许多潜水员站在岸边,江面风平浪静,往来的船只也少了。
三百米外,月亮号还是只有半个底部露在江面上,几艘起重船靠近,开展下一步的扶正作业。
潜水员们远远地遥望江水中间的沉船,他们在此奋斗了数日,努力救下了一些人,也无奈面对更多人的离去。
“行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走吧。”
太阳已经落下,明月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