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所有潜水员来说，月亮号救援正式结束。

官方公布了最终统计的数字，向社会各界保证一定研究事故原因，追究责任主体。

林潜兮收拾了行李，定了第二天的高铁票回六轮海子，所有的潜水员经过高强度潜水后都不能坐飞机，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减压病的可能。

晚上最后一顿饭是孙宪君请的，带了他的得意门生们。林潜兮和其中的朱聪、吴赟比较熟，共同经历了救援，已经是过命的交情。

吴赟更是让林潜兮印象深刻，为了救人让出自己的气源，“七窍流血”地上来，把所有工作人员吓得够呛。

孙宪君说：“他们还有的练呢，和你没法比。”

林潜兮闷笑了两声，懒得接他这茬，随口说道：“他们还年轻呢。”

孙宪君翻了个白眼：“你才多大。”

两人聊了几句近况，主要是孙宪君打探了一下单靖的事情，说到最后又遗憾又感慨，问：“你还准备找个固定潜伴吗？”

林潜兮想了一会，回答：“这也看缘分啊。”

又顿了一下：“大深度也不是谁都能下，我也习惯一个人了。”

单靖虽然是他的潜伴，但真的要下大深度的话，单靖也能力不够，多数情况是在一百多米的地方接应，可以说林潜兮已经很习惯一个人下潜了，他是出了名的“独行侠”。

“总要找一个的。”孙宪君从过来人的身份给他提意见，“哪怕只在一百米等你，你升水的时候看到他，都会觉得欣喜。”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吴赟和朱聪过来敬酒，当然用的是果汁代替。

林潜兮客气地喝了，看着两人突然想起一件事。

“X省有个打捞烈士遗骸的项目你听说过吗？”

孙宪君蹙眉想了想：“好像听人提过，不太有印象，怎么说？”

林潜兮道：“之前找我看过一次，操作难度很大，我准备明年开春再去踏勘一下。”

他顿了顿，又道：“这个项目难度不小，如果真的要操作的话，我想组织一支队伍，我看朱聪和吴赟技术扎实，如果可以的话……”

孙宪君听明白了，赶紧给了林潜兮一下：“想骗我学生打工呢。”

林潜兮笑着给他倒果汁：“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啊，你要不考虑考虑？”

孙宪君老神在在：“行。那我考虑考虑。”

说着考虑考虑，其实就是答应的意思，林潜兮觉得打捞烈士的遗骸更有把握了，十分高兴。

当天晚上修整一番，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又跟着夏叔的车去了高铁站，两人一同回了六轮海子。

娟姐还在水下，他们还要带娟姐回家。

六轮海子当地下了几天的雨，昨天才放了晴，水位略有上升。

林潜兮走的第一天，soso和小开从东南侧的入口下去看了一下，视野还行，但是摸了一圈一无所获后，便上来调整。

这一调整就遇到了强降水，警方的人也过来打听了一下情况，对他们从东南侧入口下水的动作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但也不太支持，语气里有一种疏远。

两人暂停下潜，空闲的时间全部用来关注月亮号救援的情况，这类救援时间紧任务重，但持续的时间不长，G省的雨还没停，林潜兮已经返回。

回到六轮海子的第一天并没有下水，林潜兮身体极度疲劳，为了防止意外，soso决定让他多休息一天，由小开和他再次下去做一些前置工作。

林潜兮也不逞强，和老秦一起在岸边聊天吹水。

老秦：“听说你这次很英雄啊。”

林潜兮：“哪里的话，灾难面前谈什么英雄，也无人在意的。”

老秦揶揄道：“这话你可别和小开说，小开得给你讲‘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林潜兮哈哈大笑：“得了吧，他不站在光里、也不钻在土里。他泡在水里呢。”

两人便一起笑了。

小开当然不知道他尊敬的林哥这么编排自己，他和soso还在洞里，视野很差，水温很冷，如果知道林潜兮还在编排他，心会更冷。

一个小时后，林潜兮看了看手表，预计两人开始升水。

老秦在边上摆弄手机，回一下工作邮件，再看看有没有人找他。

打开微信，翻到一个人，突然想起什么，举着手机就给林潜兮看。

“你瞧，单靖的表哥加我好友，问潜水法医的事了。”

林潜兮怔了一下，犹豫道：“我记得他不会潜水？”

老秦：“是啊，所以这不在问嘛。”

法医很多，潜水员也很多，但会潜水的法医全国凤毛麟角，老秦几乎所有的水下遇难都要冲到第一线，无他，实在是人才太少。

“我寻思，如果他感兴趣，就怂恿他试一下，你有空的话带带呗，也当为组织贡献人才了。”

林潜兮低头沉思，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老秦却还在说：“我总有干不动的一天吧，总要后继有人吧，反正我觉得多个人手是好事，正好明年暑假有法医〇△协会和救援打捞协会共同开的潜水医师培训班，让他去考呗。”

“还有大半年，你找个机会问问他，有兴趣的话让他把OW和AOW先考了，进度快的话考个救援、学个技潜入门、三混气啥的，这不妥了。”

“啊对了，单靖那小子没了以后，你也该找个潜伴了，soso倒是可以，但他自己也忙，不然培养培养宋瑜，讲不定人家天赋异禀，直达大深度呢？”

林潜兮几分钟没说话，老秦已经把宋瑜的职业规划单方面安排好了，让林潜兮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都哪跟哪啊，您老想得也太远了。”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老秦居然已经想到了潜伴，要知道宋瑜现在连潜水理论都没学过，设备也不了解，怎么敢想大深度的。

老秦不敢苟同：“林潜兮同志，我觉得你态度不端正，老夫我再给你批句话——‘好饭不怕晚’，你听懂了吗？”

听没听懂都不妨碍林潜兮懒得搭理他。

第二天，天气放晴，气温略有回升。

林潜换上干衣，检查了自己的设备后，与SOSO一前一后入水。

六轮海子六个入口各有特色，南侧下面最漂亮，去的人最多，引导绳也是最多最乱的，每隔一段时间林潜兮就要组织附近的潜水员下次整理一下。东南侧的热度就比较一般，他有一个倾斜角，很考验潜水员技术。

此行的目的是通过水下的花园区绕道南侧水域，引导绳需要重新布置，soso和小开前几天主要就是在干这事儿。

Soso的布线习惯和林潜兮很像，都喜欢在关键位置打线标，有时还会挂上自己的线标以示区分。Soso的线标很好辨认，标了SS两个字母，也正是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他本名叫邵帅。

他们原本计划是到120米的花园区绕道，然而当林潜兮抵达90米左右的时候突然停留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凑近了石壁。

水底洞穴的情况一般都是潜水员根据记忆和潜水电脑的数据绘制而成，极其依赖人力的探索，在水下能见度非常低的情况下，探索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在此之前从没在南侧水下90米处发现过通道的原因。

那个通道的入口不起眼，被嶙峋的石壁遮挡，如果不是靠近摸索，压根不可能发现。林潜兮进过那个洞，知道那个洞还没到尽头，那么有没有可能那个洞也和东南侧相连呢？

这么想着，林潜兮的脑子里迅速回忆着南侧和东南侧水底的剖面图，然后冲soso打了个手势。

他缓缓靠近石壁，根据潜水电脑的指示，在85米到95米之间一寸一寸的摸索。

Soso瞬间洞察了他的意图，旋身踢水靠了过来。

两人一上一下开始排查，不放过任何一块凸起，十几分钟后，林潜兮找到了一处像“屋檐”一样的凸起，他朝soso挥了挥手，指了一下方向。

Soso心领神会，摸出引导绳进行布线，还挂上了自己的线标。

林潜兮拉着引导绳往通道里探去，这个通道的入口比南侧那个更窄一些，林潜兮目测了一下觉得自己能通过，便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

Soso等在洞外，示意林潜兮注意安全。

林潜兮谨慎地往里摸索，娴熟的小蛙踢让他在小空间里也能平稳推进，几分钟后，他停下了动作。

正前方漂着一个黑影，身上背着潜水装备，被石壁挡住，身体被地下水泡得涨开。

是杜娟。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极其幸运地发现了这个通道，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便找到了逝去的友人。

或许是因为娟姐在这里逗留了太久了，她也想早点回家，重见天日。

之后的流程与以往经历的一样，他将绳索固定，把杜娟带出通道，然后缓慢上升，让遗体逐渐适应水压的变化。

小开在60米处接应，再往上20米就是他们的减压帐篷，他们需要在这里完成停留减压，并将友人的遗体停放在此处，待法医确定方案后下潜穿刺。

前后总计十多天的六轮海子救援行动至此接近尾声，他们来得时候焦急万分，走得时候多少有些物伤其类，但老秦却说没事儿，人类探索未知的脚步永不停歇。

林潜兮认真地想了想，沉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