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白的预感并非无中生有。

下一秒，宣告死亡的手机陡然起死回生，“嘀哩嘀哩”地唱起了欢快的来电铃声。

屏幕碎了大半，挡住了来电显示人那一栏。

不过幸好，银月白从来懒得整理手机里的联系人列表，也不是每个电话都会接，所以，能否联系到她——全看缘分和那虚无缥缈、时有时无的记性。

而现在这个电话，屏幕上只显示出了号码的末四位“0381”，是银月白这个打工人无比痛恨到铭记于心的数字组合。她不自觉地眯起眼，回忆起方才感知到的不幸，心觉这通电话必然来者不善。

涨潮似的犹豫一阵推着一阵地拍打在她手上，阻拦着电话接通。

但是，领导的电话也不能真的不接啊！

不然她很可能就会失去现在这份时常混吃等死、偶尔死命加班的工作。唔，关键是工资也不低，包吃包住的同时还能满足她虽然想躺平但按耐不住的消费欲。

银月白一咬牙，还是接通了电话。

没错，这半残的手机偏偏留下了一个完好无损的接通键。

“喂，裴老师……不好意思，裴局长，”银月白还惦记着问候老师，下意识喊了个称呼，半秒后猛地反应过来，这个称呼不适合放在工作电话里，于是又退回去换了个妥帖的，清了清嗓子说，“您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月白，你跟我就不要客气了，一个称呼而已，你怎么称呼春生的，就怎么称呼我。”

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亲和的声音，乍一听，似初春的细雨一般能浸润人心，银月白的心底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丝丝冷气，说话的温度都降了下来：“我知道了，裴局。”

裴局裴女士，执妖局临海市分局局长，大名裴羽仙，和银月白的老师眭春生是同一所学校出来的师姐妹，毕业之后被分到了同一个工作单位，并肩奋斗，相亲相爱到如今，已经成为了局里众所周知的一对好搭档。

听说两个月前，裴局还向眭老师求婚了，虽然没传出来结果如何……银月白后续跟老师问过两句，老师也没说，但她估摸着，裴局应该是没有求婚成功，毕竟她总喜欢摆出一副故作深沉的长辈做派，和眭老师身上的青春阳光劲截然不同，这老妻少妻的，怎么看都……

银月白以半个过来人和资深徒弟的身份断定，这两位老师一点儿都不合适，早晚得分。

“欸，你这孩子……”电话里，裴局叹了声气，“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做事靠谱，也不会喊累，就是对人太生分，我看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不会觉得无聊吗？”

“没什么感觉。”银月白含糊着说。

“要不，我给你找个伴吧？”裴局试探地问。

刚刚还念着“分手”的银月白陡然打了个激灵，一阵心虚，舌头差点儿打结：“不、不用了，裴局，我一个人挺好的，自在。现在还随时能抽空去看看您和眭老师，若是身边多了个人，也不方便。”

也不知裴局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再一开口，声音里添了一分深幽，“月白，你现在年轻，有空的话还是要专注个人事业和发展。有我和你老师在，你定然前途无量。我和你眭老师年纪大了，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旁的也不需要你来帮忙，看望什么的，也就算了。”

银月白恍然回过神，品了品味，乖巧地应了声：“哦。”

裴局言下之意就是：年轻人该吃吃，该干干，没事别来打扰老年人的两人世界。

银月白接着问：“所以，裴局，您来找我是为了……？”

总不可能一整个电话都是来自长辈的关怀吧，那就太惊悚了，足以令她这条才当了四年蛇的人惊掉一地鳞片。

“不是什么大事，你明天来上班了也能知道。”裴局一句话铺垫了前奏。

银月白一听，悲伤地一仰头，透过玻璃窗，忽然觉得今日明媚的天空黯淡了一分。

又是工作。

还是顶头领导亲自来找她谈的工作，必然是在局里每一个外勤人员手里流转过一遍，还没人接的任务，砸到了她这个刚出差归来、什么消息也不灵通的倒霉蛋头上。

裴局说：“昨天晚上，市里发生了一桩命案，公安的人今天去现场看了一圈，发现有妖气的存在，被害人也是记录在册的妖变人员，这案件就顺理成章地转到了局里。被害人家里呢，有一个家用摄像头，恰好拍下了事发的所有经过。”

银月白一抬脚，坐正了。从独自开辟出来的阴暗处回归人间，套上了工作专用的皮囊，瞬间进入状态，忍不住问：“也拍到了凶手是谁？”

“是的，”裴局缓了口气说，“摄像头特别清晰地拍下了凶手的长相，但是很奇怪，临海市的妖变人员名单里，并没有这一号人。”

“有没有可能是从其他地区流窜过来的？”银月白说。

“我已经安排人把案件资料发到通用系统里了，联系过周边几个市局查看，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消息。”

银月白“唔”了声，点点头。

听到这，银月白还是没明白这一突发任务为什么要交给她这个还没放好行李箱的人来办，也太匆忙了吧……咱们局都人才贫瘠到如此地步了吗？

诈尸的通讯设备里响起一串电流声，滋啦滋啦的，用细小的尖刺刺激着银月白的耳朵。

她狰狞着半边脸，咬着后槽牙往电话里问了句：“喂，裴局，还听得到吗？”

原本是很正常的一问，但裴羽仙那边听到的声音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没由来地听到银月白这样说，结合她平常上班总喜欢迟到、摸鱼的毛病，暗自捉摸出个结果：

这小孩绝对是想开溜。

不行。

裴局理顺了一遍思路，把剩余要交代的话浓缩起来，三下五除二地抛给了银月白。

“月白，我长话短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了，局里的影像记录你记得回来看，如果遇上你老师的话，她会把具体要注意的事项跟你说清楚的，挂了！”

“啊？”银月白一张嘴，吃了一嘴懵，“不是，裴局？！我今天刚回来……”

“真挂了，”裴局赶着时间说，“我最近不在局里，出差在外，有事联系你老师。一分钟后还有个会要开，不跟你多说了。”

“嘟——”

电话挂得干脆利落。

“……”

出差人何必为难出差人呢。

银月白身形一颓，手上没拿稳，本就残破的手机脱离不去，“咚、咚！”两下闷响，跌在椅子上，又滑落到地上。

“……”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眭老师和裴局还是分手比较好。

她心想着：这两人不适合，真的不、适、合。

银月白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做足了心里准备，才一弯腰，远远看见仰面躺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又添了几条裂缝，仔细数来，已经升级到了十二瓣碎片。

有一瞬间，她连想“收尸”的心情也没了，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捡起手机，坐回原位。

这回儿，终于连接通键也没地方可按了，色彩格外吵闹的碎屏彻底盖上眼皮，入目便是一片黑屏。

银月白把手机平方在大腿上，双手合十，静静超度了三十秒。

其实是想整整齐齐地超度一分钟的，但她突然想起裴局“临走”前说的话。

裴局出差在外，有事找老师。

也就是说，老师这次没有陪着裴局出差，整个分局现在就是眭老师做主喽！

银月白眸中流光一转，心生一计。

“你想要报销手机的损失？”

一个满头金发的女人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举着双手，像戴着翠绿色美瞳的眼珠子闪亮了一下又一下，正在欣赏午休时间溜去商场做的美甲——渐变绿色的款式，点缀着几颗小黄色，与白里透红的肌肤一融合，满满的春日气息。

她眼角余光瞥见一只手递上一坨堪比打了马赛克的玩意儿，眼部神经一跳，滑着特殊配置的人体工学椅向后躲去，大喊道：“哇，什么丑东西！”

接连承受了两轮打击的银月白又一次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捧着手机尸体的手一颤，没稳住，主体携着碎片一起，“哗啦”一下散落在办公桌面，还有“叮叮当当”的余音回绕。

金发女人悠哉悠哉地滑回工位，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办公桌打扫干净哦。”

银月白气息一沉，应了下来：“知道了，眭老师。”

她顿了顿，又问：“我的手机可以报销了吗？”

眭春生老师公事公办地冲她笑了笑，“报销要走流程的。”

“那我现在可以进入流程了吗？”银月白问。

眭老师艰难地伸出手，指了一下她的手机，说：“你这手机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牺牲的吗？”

“不是。”

得到了答案，眭老师立刻收回顶着美甲的漂亮指头，给出判决：“那不可以报销。”

“老师——”

银月白拖长了尾音，声音却像在地上摩擦一般，越发粗糙。

眭春生听不下去，及时喊停：“不要撒娇。”

银月白心说：没有撒娇。

随即一闭嘴，把声音咽了下去，不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