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自云中诞生,卜一出生就开始飘荡着坠落,落入尘埃,落入污泥,终此一生,或许只有此身消散,才能回到云端……
笃笃,手指骨节轻轻敲在桌面上。
陈登从推得高高的卷宗里抬起头来,微显怔愣。
李弛和冯佳佳站在桌前低头看他,不约而同地腹诽,这货白长了一张聪明的脸。
“我说哥哥唉,下班啦!”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阵,李弛无奈道。
“你这都看一天了……”冯佳佳也扁扁嘴,“你别成我们队里第一个读卷宗读傻的吧!”
陈登脑子还没换回来,只下意识地咧嘴给两人当场表演一个没心没肺的八颗牙笑容,一脸清澈的愚蠢。
对面两位默默叹气。
李弛直接上手合上卷宗扒拉他:“行了行了,知道你已经傻了!你说你师父也是,来报到以后不是让你看卷宗,就是支使你去给法医和痕检跑腿,出外勤反倒各种犯怂…”话还没说完,被陈登一把捏住了嘴,嘟成鸭子状。
“我师父是真心疼我,你们不懂。别再说我师父坏话了昂!”
“那我师父不也心疼我,也没见这么教啊!”
“因材施教懂不?”陈登对李弛一脸认真,转脸对冯佳佳挤挤眼睛,不正经起来,“算了,这孩子属朽木的,咱不跟他计较。”
冯佳佳哭笑不得。
这三人在警校就认识,都是同期的尖子生,毕业后刚好遇上Y省一个市警队升级,从省里各地抽调了不少骨干,导致省里从总队往下一时间都需要补补血,这三人就一并被抢回了省会K市支队。人抢回来之后,支队长老方整个人都灿烂了,一边欣慰我们支队人丁兴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革命工作后继有人,一边回味老战友没能抢过自己时的神情,每顿能多吃两碗饭,被老伴叨两句血糖也不过是甜蜜的负担。
三人被分派给了三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做徒弟。相对而言,冯佳佳的师父柳鸿霞性情温和,理念也更中庸一些,讲求各方面均衡发展,而李弛和陈登的师父就属于两个极端了。
李弛的师父陆明飞认为,小兔崽子们在警校里已经学了太多理论知识,尽会纸上谈兵,到警队就该从实践入手,以打代练,用真实的案件来提升,不然来警队干什么,继续窝在警校啃故纸堆不就行了,来警队还得给你发工资。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不是演习!所以李弛来了之后就一直在跟他师父出外勤,回警队干的最多的是查案件的监控资料,主打一个修炼一双火眼金睛。李弛年轻热血,对师父这套实战教学理念自是双手双脚四脚朝天地支持。
陈登的师父叫王敬淳,是个乐呵呵面相的小老头。他在带陈登的第一天,就看着陆明飞和李弛师徒俩往外走的背影,偷偷对陈登说:“咱才不跟他们凑热闹。”他搬来一大叠卷宗,让陈登仔细学习,晚些时候他来考教。陈登很快发现了,整个警队就属老王“滑头”,就连方支队长都会调侃老王,让他别把他那套“奸懒馋滑”传给徒弟,“带坏”年轻人。老王用卷宗占据了他大半的工作时间,并让他珍惜现在还有大把时间能看卷宗,过了新人期就没这由头了。剩下的时间里又有大半,老王会指派他做些跑腿打杂的事,比如给法医室的小周法医送奶茶,给痕检的小孟帮忙搬点存档的证物啥的。老王说年轻人也不能一天到晚只知道学习,也要会玩,和各种人一起玩,绝大多数的朋友和老婆都是玩的时候处起来的。再然后,剩下的时间就不算多了,陈登就喜欢听老王给他忆苦思甜,回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老王也是个妙人儿,他倒也不惆怅什么英雄迟暮,也不强调什么英勇无畏,他就喜欢给陈登讲当年他和战友们一群一群地出任务,开开心心地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一起回来喝庆功酒。陈登每次两手托着腮帮子听,总觉得很快乐,老天能让老王做他的师父,他真的很快乐。
老王在陈登身上所实行的快乐教育,在很多人眼中属于是溺爱典范。方支队长生怕又给警队传帮带出个惯会钻纪律漏洞的小警痞,几次想敲打老王,转头看一眼陈登笑容里纯粹的傻气,就又会把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咽回去。同期的年轻人里,李弛最不忌讳坦率的表达,他多次为陈登抱不平,觉得老王是在浪费他蹉跎他,替陈登委屈冒酸水,每次被陈登及时止住话头,把情绪带歪过去,等李弛回头反应过来,就更气哼哼了。
今天也是这样,李弛从早上就看见陈登埋在卷宗里,到晚上下班了,还埋着,就生气!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就是生气,一个没忍住,就拉上冯佳佳一起来催他下班。陈登这小子,总能把他绕晕,可冯佳佳能让他老实不少。
关键时刻,果然还得看我们警花!
冯佳佳又用好看的骨节敲敲桌子,止住了李弛给陈登锁喉的肘子,让陈登赶紧下班,“午饭的时候你不还说了今晚你姐有事儿找你?”
“哦对!”陈登如梦初醒,抬手看了看表,窜起来就往外走。冯佳佳和李弛听到他一句“明天见”的时候已经没了他的影子。
陈登开车赶往市中心的花冠皇庭大酒店。赶上下班时间,路上虽说还没有彻底堵上,但流量也已经不小,导航上的路段已经标成了红色。陈登也没办法,揉了揉后脖颈。他今天约好了下班去琼姐那儿。
琼姐,是师父王敬淳一位族兄的女儿,算来是侄女,也在K市工作,平日里和老王特别亲厚。老王刚开始带陈登时,就到处得瑟自己的宝贝徒弟,带着他见过琼姐。王琼姑娘在本市排名前三的花冠皇庭大酒店做客房经理,样貌姣好,聪明能干,个性却是个爽朗的,放在《水浒传》里估计也是个一丈青。第一次见面,陈登还有点小腼腆,反倒是王琼笑弯了眼,说小帅哥你紧张什么,这又不是相亲。在那之后,陈登和王琼逐渐熟悉,王琼今年也二十六,比陈登稍微大两个月,不客气地当了陈登的“琼姐”。
琼姐伶俐,在单位里人缘也很好。这段时间他们酒店的采购部进了一批品质很不错的食材,琼姐看里面几样菌子着实不错,杵了杵采购部夏经理的小蛮腰,让这位小姐妹用员工价帮她多带了两箱。今晚叫陈登过来,就是要他把菌子拉回去,一箱给老王,一箱给他。
陈登屁颠屁颠赶到酒店,琼姐早就在员工餐厅吃过了,这会儿一掌拍他背上,把他拉去西餐厅。
餐厅服务员小白把例汤端上来的时候,笑嘻嘻地调侃道:“琼姐,你打算保护登哥到什么时候哦?他是什么人我们还能不知道?吃个饭你也要陪着他。”
琼姐哪能不知道她们这些小姑娘,嘴上就喜欢揩油,心里是一个比一个怂包,她眼角早就扫见角落里另外几个西点组的在狗狗祟祟地张望。琼姐抬眼看了看对面还一脸傻气的陈登,对小白笑得促狭:“那可不!这可是你王叔的宝贝疙瘩,我可不敢让他随便进哪个盘丝洞!”
小白抿抿唇,憋着笑跑了。
陈登这货全程就负责冒傻气。
琼姐没眼看:“我说,没别人了,在我面前把你那些傻气收一收。你也就骗骗这些小姑娘,琼姐我能不知道你是真傻假傻啊?”
陈登嘿嘿笑,拿起汤匙喝汤,顾左右而言他:“唔唔!这汤真不错!”
琼姐心里好笑,这小子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小姑娘们啊,就是简单,看见个长得好的就走不动路,口水嘀嗒。”
陈登嘴角弯弯,继续喝汤。
琼姐挑了挑眉,不屑道:“你得意的太早了。她们又不是只看见你这样!说起来,就前天,我们这里来了两个客人,极品!”
陈登没想到这个形容词能从琼姐的嘴里说出来,眼睛都瞪大了,狐疑地问:“极品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长相、气质、性格、财富……反正你想得到的各方面,都堪称极品!”
“这么强?!”
琼姐从他的盘子里顺走一个羊角包,咬着尖尖,嗯嗯地点头。
“VIP客户,我们酒店现在没人不知道他俩。先是前厅的姑娘在公司群里连发十几条警报花痴他俩,说证件照不及真人之万一。他们入住之后,我们客房的几个姑娘也中招了,已经被迷得不要不要的。昨晚他们叫了一次送餐,接着餐饮部的送餐组也沦陷了……”
“传说中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不对,别是你们员工餐厅给你们煮的菌子没熟吧!”
琼姐托着下巴淡定地看他:“你再大声说一遍。我们主厨就在你后边,你让他听听。”
陈登一秒都没犹豫,把脸埋到了汤里。
五星级酒店的餐品是很不错的。陈登不是美食爱好者,但不妨碍他得出“好吃”的结论。琼姐看他吃得开心,也挺高兴,晚饭吃完就把两箱菌子交给他,送他到地库,让他搬上车。
陈登挥别琼姐,慢悠悠往出口兜过去。放松的陈登暗暗感叹:高级酒店的地库就是大啊,单行车道的宽度也足够两辆车并行。
这时候正是临近晚间活动结束的回巢时间,能见到不少车来来去去。陈登习惯性观察环境。一辆车停进车位,后备箱掀开,正在卸行李箱,一辆正在出库,还有一辆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整个停车场里最贵的黑色商务车,正在斜斜地往柱子边的车位里倒。
陈登的车往这根柱子边缓缓挪过去。视野中,柱子渐渐后移。
黑色商务车的角度有些不够,司机停下,打算往前再调整一把方向盘。
出库的车进入主车道后跟在了陈登车后,可车主突然把车头向外侧拉,拱着陈登的车屁股想超车,陈登的注意力被拉到车后,好脾气地往内侧靠了靠,让出了一半的车道。
后车超车后扬长而去。
不远处,卸完行李箱的女车主一抬头,找了一圈,喊:“囡囡?”
陈登的注意力终于又放到了前头,车头刚好开过柱子,视线再不受遮挡。
就在这时,他惊出一身冷汗。柱子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小豆丁,而那辆商务车正对孩子的方向而来!司机可能根本没有看见孩子!他在盲区里!
更可怕的是孩子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望着靠近的车头,站着一动不动。
陈登肾上腺素要爆了!手按上喇叭,不,不能按,会吓到孩子!他当即把自己的车头方向打弯,避过孩子,冲着商务车大灯顶了过去。商务车反应相当迅速,两车都是一个急刹!
陈登摸着额头长出一口气,好险,差点就亲上了。两个深呼吸让他终于缓过劲,赶紧下车。
几乎在同一时间,商务车上也下来一个男人,金发碧眼,高大挺拔,相当帅气的类型。他一下车就看见了车前站着的孩子,一愣神,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回过头看向商务车内。后座车窗放下一半,他对着里面的人轻声说了几句。
一下车,陈登就开始陪笑。虽然还没有对话,可对方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人家商务车会不会领陈登的情,态度好一点总没错。这车太贵,刮起块漆皮就赔不起,陈登暗想。
趁着对方正在跟他家老板说话,陈登走到孩子面前蹲下,确认孩子没有受伤,大概因为太小了,真的意识不到危险,也没有受到惊吓。
不远处的那位女车主也被这边两车相对的情况吸引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家孩子,一时间惊得吱哇乱叫,扔掉行李箱飞奔着过来一把搂过孩子,后怕得发抖。
陈登放下心来,抬头顺着外国帅哥的视线往商务车后座上望了一眼,心想车里的大概是他老板吧。哦豁!只见放下一半的车窗内,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头发乌黑,眉眼深邃,下半张脸被贴了防窥的车窗遮住,但只这双眼睛就让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