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男人大概感觉到了陈登的视线,看了过来。好敏锐!陈登赶紧笑出八颗牙,对方有些怔愣,眨了眨眼,然后点头致意。也没有听清楚他对外国帅哥说了什么,车窗就缓缓升起。
那位外国帅哥先看了陈登一眼,挑着眉毛歪了歪脑袋,无奈和无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先是走向那对母子,温言安慰,一开口竟然是挺标准的普通话,声音也挺好听。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双碧蓝色的桃花眼催眠了,女车主很快不再发抖,只是盯着那外国帅哥眼神还是有些发直,最后接过外国帅哥的名片,女车主抱着孩子晕晕乎乎地走了。陈登严重怀疑她脑子已经一团浆糊。被抱在肩上的孩子还瞪大了豆豆眼,肉乎乎的小手从嘴里抽出来,朝他俩byebye。
“好了,先生,现在轮到我们聊聊了。”外国帅哥给了小奶娃一个飞吻之后,回过头来微笑对陈登,“首先,我必须要说,您的英勇和机智实在让人钦佩,您避免了一场可怕的悲剧。”他伸出手,欣然介绍自己,“史蒂文,见到你很高兴。”他的口音很正,只是不知道怎么学的,说话方式还带点翻译腔。
“我叫陈登。你的中文非常棒!”
“谢谢,我也一直为此感到很自豪!”
“刚才的事情,很抱歉……”嘴上说着抱歉,不过史蒂文一开口没有追究他危险驾驶,陈登就已经彻底放心了。这显然是他老板的意思,这也让陈登对后座上这位年轻的老板生出些许好奇。
“不不不,你不需要道歉。事实上我的老板和我,我们所有人都很感谢你。”他用手比划了一圈,“你看,所有人都很安全,财物也没有任何损失,一切都很好,完美。”
陈登下意识回头又看了眼紧闭车窗的商务车,防窥的车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史蒂文伸长手臂一把揽过陈登,继续说道:“兄弟,我老板说了,感谢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所以我们交换个联系方式如何?至少改天请你吃顿饭,交个朋友嘛!”
晚风从微开的车窗缝中吹进来,陈登跟着播放器里的音乐哼着,载着琼姐的菌子,去师父家,师母大概又会给他塞一大包水果和糕点。
非常好,陈登很庆幸这次碰上的人都不错,所以说也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为富不仁,骄奢淫逸。那个史蒂文身材非常好,刚刚被他的手臂揽着肩,能感觉出来这家伙手臂肌肉练得很不错,核心也很强,大概练过拳击吧!白人精英不是都挺喜欢健身么!陈登一路上想着,想着想着不自觉的又回想起那双车窗后的眼睛。
他应该是……至少是有大半大华血统,他的骨骼特征更符合大华南方人群,但和东南亚人群又有着明显的差异。要不是有一位史蒂文这么个白人做特别助理,陈登根本不会怀疑他可能是混血。没错,他有着一张大华血统的脸,而且看起来比那位“特别助理”史蒂文先生要年轻不少,这种情况现在常见吗?怎么看这个组合好像都有些出人意料,如果是个老先生带一个欧美特助……唔,可能是哪家公子哥儿吧!嗨,我为什么那么在意那双眼睛?陈登不知道哪里不对,反正就是对那双眼睛异常在意。是眼神吗?他稀里糊涂地想。
酒店套房内,史蒂文正带人例行检查确认房间的安全情况。车中的那位年轻男人——他的老板,则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手中半杯矿泉水半天没说话。
他知道,他一直也是这么告诫自己的,他不该心存侥幸,他不会那么幸运。
“Boss,一切正常。”史蒂文勾着嘴角走过来,带点散漫地半坐在了沙发扶手上。
路易这才回神。
“Louie,有什么问题么?”史蒂文问道。
“……没什么。”
史蒂文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双桃花眼难得认真,“你很少这样。”
路易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手指交叉握起,“今晚那个男人,你去查一查,越详细越好。”
“你不放心他?”史蒂文歪着头,“查他没问题,不过我们在这里没有太多可靠的人手,会慢一点。”
“尽快吧。”
“了解。”史蒂文转身走出房间。
路易放松身体,随意地摘掉眼镜,靠在沙发上,喉结动了动。
世事无常。命运看似有迹可循,却总是出乎意料。这世上从古到今,茫茫多的人,总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路易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在很久以前就对自己的命运不再抱有期望。他坚信,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会被命运收回,他终将一无所有。史蒂文对这些始终无法理解,他只能理解为“人们终将死去”。路易不会对他解释,因为知道解释也没有用,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必强求别人理解。
就好像今晚的事,无需解释什么,怎样都好。
好在史蒂文也没有多问。从他们认识起,他就是位可靠的助手,交给他的事总能办妥。
“你见到他俩了?!”王琼声音里透着兴奋,“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这俩货是不是绝了!”
“我只是猜,你们酒店的地库里就这么一辆好几百万级别的商务车,应该就是你说的VIP客户吧。”陈登并不想显得自己很八卦,他只是跟王琼汇报一下菌子已经于昨晚送达师父家,顺嘴提一句差点在地库撞上人,好在对方通情达理。“跟我交涉的是史蒂文,那个外国助理。”
“对对,他是特别助理,中文水平很不错,跟我还对过一次房务,提了点个性化需求,都还挺普通的小要求。他们对我们服务员都还挺客气。也就因为他们教养很好,搞得有几个小姑娘特别花痴。我跟你说,这个助理还属于伸手能摸到的范畴,他老板就纯粹是个禁欲系,长相清贵话不多,一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哎呀妈呀……”王琼可能自己都没发觉,她聊起那两位有点收不住。
陈登忍不住打断她:“我没见到那个老板,不对,我就看见他半张脸,他没下车。只能看出他是个男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外国人。”
“唔……原则上,我们其实不该对外透露客人的情况……不过配合人民警察的工作嘛,对吧!”琼姐一点不担心陈登泄密啥的,对人民警察说话,那能叫泄露客人隐私吗?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他俩都是合众国籍,不过助理史蒂文是土生土长的,小老板叫路易,是华人。他们这次来我们这儿是为了考察投资项目,还得住一段时间呢。史蒂文想跟你交朋友就交呗,至少他们能请你吃顿大餐!”
陈登对王琼这种实用主义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又不是骗吃的……”
“行了,先不说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找史蒂文。”
“不是,你别啊,我不想敲他们竹杠!”
“想哪儿去了!你琼姐我要找他们说说升房的事儿,谁管你敲不敲竹杠啊哈哈!”
“升房?他们不是你们近期最尊贵的客人么?没住最贵的房间?”
“对呀。”王琼应得很坦然,“本来史蒂文订房的时候想要总统套,可是他们行程的头几天里,我们的总统套都是满房的,他们又不想订其他的酒店,就只好先住两天贵宾套了。今天有一套总统套刚清出来,我们总监就说给他们免费升房。别说,总监也是挺喜欢他们,他们挺好说话的,我们一年到头难得遇到几个有钱又省心的客人。”一想到刚退房那位作精,琼姐简直要把眼睛翻上天。同样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陈登笑着挂了电话。琼姐嘴上还吐槽小姑娘们花痴,自己还不是对人家好感满满。女人,口是心非的动物。
服务业赚钱是没错,但不好干也是真的。在大家强调了那么多年“顾客就是上帝”之后,如今的思想进化到了管出钱的人叫“爸爸”,主打一个“让有钱的人可以为所欲为”,美其名曰尊重市场,人性化服务,本质上是市场竞争机制下的内卷降临每一个服务业人员的头上。
王琼对于内卷,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她确实很久没有遇到过正常的高端客户了。大概“高端”本身就意味着脱离了“正常”的范畴吧。这个“正常”也不过是说,无意愿做任何非亲缘关系上的爹。在王琼朴素的社会道德价值观中,除了亲爹或者真金白银养大儿孙的养父,谁都没有资格被叫爹。可现实世界显然很不朴素。
王琼见过很多让人大跌眼镜的客人,这让她始终保持了一丝警惕。比如前年,她服务过一位大明星,在国内拥趸无数,粉丝恨不能集体趴下用人体给他铺红毯那种。大明星确实无比光鲜,在他入住期间,粉丝们天天在酒店周边摇旗呐喊,他出入永远伴随各种尖叫。可是粉丝们不会知道,他每晚房间里至少两个姑娘过夜,从不重复,夜夜新郎说的就是这位了。他甚至也会用那种物色猎物的眼神在客房服务那几个小姑娘身上逡巡,当王琼发现这一点后就规定这套房的客房服务全排成男服务员,至少要两人组队才能进房服务,并开始给手下的姑娘们天天开课讲正能量,生怕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一个不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王琼预感这位客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得搞出点事情,果不其然。有天晚上,一个姑娘血淋淋从他房内被运出来偷偷地送往医院。怎么送出来而不被人发觉呢?王琼接到安保部消息说客房发出尖叫声赶到的时候,经纪人已经把还在淌着血,神志不清的姑娘塞进了一个大号行李箱,见到王琼和安保经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颐指气使地让他们把这行李箱运到地下车库去。场面过于惊悚,而为了确保人是被送往医院,而不是被抛尸,王琼大半夜亲自押车,同时她通知安保部,所有监控都必须正常运行,盯紧这间总统套里的所有畜生。发生这种事的诱因,是这两年在背后支持这位大明星的大老板腻了,那姑娘就成了出气筒。后来做清洁的服务员把各个角落里的血点子全都清洗干净,心有余悸地对王琼说:“琼姐,你是真的为我们好。我们还都以为他是好人呢。”
当然,这并不是酒店开业以来最离谱的客人。酒店从来不缺奇葩的客人,因此每一位不奇葩的客人都值得被尽心对待。
行李在新的房间里被有条不紊地重新归置好,史蒂文在一旁也显得很满意。王琼在和他的工作对接中能感受到,史蒂文是个很有条理和方法的人,难得的能把复杂的事简单化的人。他能明确自己的需求,清晰地传达给合作者,给出可接受的硬性标准,给合作者也预留出相当多自由发挥的空间,且对合作者提供的方案和创意有很好的包容度。和他一起工作是舒适的,还很容易激发工作热情,因为他总会让你觉得你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史蒂文走到落地窗的侧边,随意地挑着窗帘布揉了揉,看了眼窗外的景观,而后勾着嘴角感叹:“Joan,你和你的酒店一样精致可爱!”
这几天来,琼姐已经习惯了史蒂文自行给她取的英文名。听到这句赞美,她自动翻译为客人对酒店的设施和服务都还算满意。至于别的,不要想太多。
王琼把脸侧的一丝碎发挽到耳后,双手交叠在腹前,微笑回应:“您的认可,是我们的荣耀。”完美的酒店礼仪。和窗外夕阳烧红的晚霞一样完美。
王琼从来都是有专业追求的人,她将这份完美一直保持到了深夜,安保经理的电话铃声在床头柜上疯狂地响起的那一刻。那一刻的王琼想的是:天杀的该不是又要出现一只装着人体的行李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