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他要回家
浴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路易垂下眼,打开书桌的抽屉,那里面放着陈登的生平履历。B618套房被入侵的第二天,史蒂文就将这份文件交给了路易。上面的内容他已经烂熟于心。
晚饭时,陈登曾问他有没有从小到大的朋友。他很想告诉他,原本应该是有的,可是现在肯定不会有了。
八岁前,他有个很好的朋友,八岁后,他失去了交友的资格。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他背着书包,和好友走在放学的路上,那是一条离他们学校不远的小街,街上有很多店铺是开了多年的,学生们都很熟悉。也正因为熟悉,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小茴饼是被一个陌生人抱走的,那不是孩子的任何亲友。他果断地让身边好友去找最近的店家打电话报警,自己则跟上去看看情况。好友对他一直信任有加,但那天不可避免地因为恐惧而犹豫。他哄着好友帮他的忙,然后就跑了出去。
他并不是莽撞的人,他并没有轻举妄动,但在他探出头默记人贩子的车牌时,小茴饼被塞进车内那一刻,挥动小手向他喊了句“哥哥救我”……
这句话葬送了他的一生。
他被打晕后扔上车,在半昏迷中他隐约听到了好友仓惶的呼唤。
阿誉!阿誉!
罗誉在这之后就遭遇了非人的折磨。就像老刑警对陈登说的那样,罗誉记事,知道自己的来处,知道自己是谁,三观正直,且个性刚强,他从不放弃任何自救和逃跑的机会。
好几次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如果不带上几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他本是可以成功的。被抓回来后,就是更加严厉的“管教”。
不管被送到哪个中转站,他都会被作为反面教材,严加管教的过程和结果都会被充分展示给其他被抓的孩子们。他经常遍体鳞伤,也经常陷入昏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贩子没有锯掉他的手脚,让他去做最底端的乞儿。因为乞儿也必须是驯服的。
身边的孩子们开始陆续被卖掉。罗誉联合了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策划了一起群体性的出逃,他们约定,不管谁最后逃出去了,都要想尽办法报警,把警察带来解救没能逃出去的孩子。
最终,有一个孩子逃了出去。而罗誉,在关键时刻以一己之力引开了人贩子,掩护了这个孩子。
他当然被抓住了,但他很高兴,因为竟然真的逃走了一个。
但人贩子很不高兴,损失了一个男孩就是损失了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即便在高强度的虐待之下,这个崽子竟然还敢做出这样的事!这崽子太烈,极难驯服。本来像这么大的孩子,他们是不会下手的,抓他也是情势所迫,可也是真没想到崽子这么难管,必须给他趁早出手,否则带在身边还会闹出更多的事。
人贩子打晕了他,而后连夜转移。等罗誉醒来,他已经在另一个破败的屋子里,人贩子和孩子们都不见了。
他被卖了。
买了他的人家大概是被人贩子打过招呼,知道他是想跑的,对他看管很严。他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无法沟通,从那些人的神情中也看出,这些人即便有善心,也不会用来放他走。
他依旧不遗余力地出逃,然后被身强力壮的男人抓回来,鞭打,不给吃饭,继续殴打,继续挨饿……然后有一天,这家人也灰了心,叫来了一个人贩子,让他带罗誉走。
他又被卖了。
然后又一次被卖。
再一次。
一次又一次……
罗誉自己都已经数不清被转卖了几次,反正没区别,他没有忘记自己叫罗誉,Y省K市人,他有来处,也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哪儿。因此他从不屈服,即便是每一任买家和人贩子的暴打和虐待,都不能改变他的意志。
他,要回家。
对于他这样的想法,不管哪个接手他的人贩子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有些孩子通过“调教”可以变得很乖,而有些,死性不改。他们很快会发现罗誉就属于死硬派。
人贩子们可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对那些难以管教的孩子,自然也有他们的手段。比如说,那些听话的“猪崽”就卖给人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不听话的孩子更适合卖给某些组织当作“飞蛾”,他们通常被安排用来运送某些违禁物品。罗誉这种未满14周岁的孩子做“飞蛾”有个好处,没那么容易被警察注意,且抓住了也不用负刑事责任,相当的好用。
这些组织想要控制他们就很简单,只要用点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什么也干不了的废物,到最后也可以拆了身上的零件卖钱,反正他们来历不明,死得也不必明明白白。
虽然对人贩子来说,把人卖给组织的卖价肯定没有“猪崽”高,但好歹能收回点儿钱,这么棘手的货早些脱手,他们也更安全。
于是有一天,两个人贩子开车将罗誉带来了口岸城市H市。
H市虽然不大,却是Y省重要的边贸城市,它隔着一条名叫青珈河的大河与邻国联邦国相望,河就是国境,人们过个河就是出了境。
大量的边境贸易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活力和生机,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阴暗和罪恶。这个城市里活跃着两个国家的几大势力,让这里的局势总在风雨飘摇中,显得岌岌可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换回一场腥风血雨。
这里是角斗场,一旦落败,就是自身的屠宰场。
然而年幼的罗誉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他被捆住手脚堵住嘴,扔在五菱的后排。人贩子只是每过一段时间来看一眼确保他还有呼吸。昨晚打得挺重,罗誉的鼻子一直在流血。
罗誉半闭着眼睛,看起来神智不太清醒。不过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两名人贩子还挺享受这难得的清净。这崽子实在能闹腾。
只可惜这样的清净注定不能长久。
车离H市中心还有大约不到一小时车程,开车的鹰钩鼻突然吸了吸鼻子,对副驾上的龅牙说:“你是多久没洗澡了!怎么一股子尿骚味!”
龅牙遭逢无妄之灾,怼回去道:“你才骚!”说完两人都是一顿,反应过来。龅牙来到后座一看,罗誉身下正淌着一滩水渍。
龅牙顿时心头火起,这崽子能不能给他死!把他卖了的钱都不够这趟的精神损失费!他冲上去扬起手又想揍人,看见罗誉脸上的鼻血,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放下了。龅牙不是心疼罗誉,而是再打可能真要出事,那就纯纯赔钱货了。
鹰钩鼻把车停在路边。
龅牙暴虐地拽着罗誉的衣领子,将他拉下车。好在他们还在郊区,这边僻静荒凉,人车都少,这一段还没有装什么摄像监控,龅牙连拖带拉地把罗誉拽到路边的小树林里,扔在地上。实在气不过,龅牙还是用脚尖狠狠往罗誉的肋下踹了两脚,看罗誉瞬间蜷缩成一只虾米,这才顺了点气。
鹰钩鼻也下了车,走过来,点了支烟。嫌弃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后,埋怨龅牙:“你说你也是,你把他嘴都堵上了,他就算想说什么也吭不了声啊!”
龅牙怒回:“不堵嘴?不堵嘴刚刚在收费站你能过?”
鹰钩鼻无奈,摆摆手不想跟龅牙吵架。“车里现在太臭了,得散散味儿,我去打扫车里,你把他收拾干净。”说着猛吸几口扔掉烟头,转身回车里。
龅牙回头恶狠狠盯着罗誉,气得脸都歪了,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片小树林的另一边就是一条小河,是青珈河的一条上游支流。龅牙一边犯着恶心,一边将罗誉拖到河边,找了处水浅的地方,将他一脚踹进水中。
罗誉的手脚还被捆着,瞬间就沉下去了。龅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薅住罗誉的头发提出水面。罗誉瘫倒在河沿上咳咳呛水,可嘴里一大团破布又呛不出来,意识更不清楚了。龅牙愤愤地伸手把破布抠出来,罗誉的脸色才见好转。龅牙见他虚弱,也就没了太多戒心。
罗誉缓了口气,费力地小声对他说:“别杀我,我听话。”
龅牙上来凑近了点才听清罗誉在说什么。他看着差点淹死之后终于学会服软的小崽子,之前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挺替罗誉感到不值的,摇了摇头后上来把罗誉脚踝上的绳子解了。一边解,一边絮叨:“你说说你,早知道听话,何必受那么多罪?之前挨那么多打,挨那么多饿,最后还不是要乖乖承认错误!你还真能不要命了啊……你既然听话,我给你把腿上绳子解了,你别想再跑啊!再跑我真抽死你……”
话没说完,就听罗誉又轻声说:“我没尿完呢……”
龅牙一听血压又噌噌上来了。“你个小兔崽子怎么不早说!你没尿完怎么不早说!现在还尿呢?啊?你怎么那么多尿啊!恶不恶心啊你!”龅牙跟装了弹簧一样弹到一边,他只觉得自己刚解绳子的时候一定在罗誉湿哒哒的裤子上沾了很多童子尿,整个人都很不好,他得好好洗洗!
罗誉双手还被绑在背后,躺在地上起不来,蛄蛹了两下,说:“你行行好,给我手也解了吧,我这样没法脱裤子。”
龅牙瞬间又戒备上了,“你当我傻呀!给你解开脚了又要解开手,解开让你跑是吧!”
罗誉弱弱地说:“你不放心就把我手绑前边呗,至少让我能自己尿。”
龅牙顿住,也是哦。
“一会儿我也能自己洗……”罗誉继续说。
龅牙还是有些犹豫,可他也确实不想给这小兔崽子洗澡。
“我都这样了,哪儿还有力气跑?我好手好脚的时候都没跑成过……”罗誉说到最后,肉眼可见的沮丧。
到这儿,龅牙已经被说服了。你还别说,罗誉说的很有道理。他一个小孩子,本来就跑不过成年人,之前没受伤的时候都没跑成功,这会儿都折腾半死了,要是这都能跑掉,龅牙觉得也怪不了别人了。
龅牙在河边洗了洗手,随意地甩掉手上的水珠子,往罗誉的身边挪了两步,伸手把罗誉翻过来趴在地上,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子。
那绳子深深地勒在罗誉的手腕上,一路上不断地摩擦,早已将罗誉的手腕磨破了皮,血黏在绳子上,绳子被扯开时重新撕开了伤口。也是因为被绑住的时间太长了,罗誉的两肩一时间还僵着无法活动。龅牙可不管这些,一扯开绳子就扳着他翻过来,揪住他两个手腕,想要再次将他捆起。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虚弱无力的罗誉突然睁开眼睛,伸直十指猛地往龅牙眼睛上戳去。
龅牙骤然遇袭没反应过来,眉眼处被戳得疼痛难忍,下意识往后躲闪,滚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罗誉一秒都没有犹豫,挣扎着爬到河边,滑入河底。
鹰钩鼻听到叫声赶来,早已不见罗誉的踪影。
河水不算很湍急,但对于一个被长时间虐待,满身是伤又饿了两天的孩子来说,是九死一生的存在。罗誉的选择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罗誉不算会游泳,他只是在之前的暑假中,跟父亲刚学了在水下憋气和水上静漂。
刚下水那会儿,他知道凭借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根本不可能靠划水来摆脱两个身强力壮的人贩子,他们一定比他游得快。于是他选择憋气,贴着河底顺着水流往下游移动,不在水面上冒头,避免被岸上的人发现,等到实在憋不住气了再上浮到水面换气,然后再沉入水下。
河底碎石嶙峋,罗誉又被擦伤了几处,但新鲜的疼痛让他更清醒了几分。
换过几次气,两岸的景象已经大变。罗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感觉河水似乎急了几分,好在河道还挺宽,并无突出的石块。他的体力已经耗尽,几近虚脱,只能不再潜水,改在水面静漂。
全身放松之后,罗誉很快陷入昏迷,意识沉沉。
河水带着他去往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