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栋僵住了。
冯兰英盯着他,声音很轻:“你儿子睡炕,盖新被,你闺女睡猪圈,和虱子做伴,你知道么?”
崔国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刺痛了一样。
冯兰英收回目光,把腊肉推到一边:“出去。”
崔国栋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冯兰英搂着文玲,听着外屋传来的刨木声,睡得不太踏实。
天快亮时,刨木声停了。
她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崔国栋歪在柴堆旁睡着了。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的睫毛上沾着一点霜,薄唇微张,呼吸均匀,手里还攥着刨子。
旁边放着一个小木床,三条腿长,一条腿短,歪歪扭扭的,像条瘸狗。
冯兰英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最终转身回屋。
天刚蒙蒙亮,崔红梅就踩着露水从屋里钻出来,一眼看见崔国栋歪在柴堆旁睡着,身上盖着件破棉袄,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刨完的木板。
她撇了撇嘴,抬脚就踹他小腿:“哥!你咋又睡外头?丢不丢人!”
崔国栋猛地惊醒,额前的碎发还沾着霜,衬得他眉眼愈发清俊。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沙哑:“…咋了?”
“咋了?”崔红梅冷笑,叉着腰居高临下瞪他,“你瞅瞅你这窝囊样!自家媳妇都管不住,传出去让人笑话!”
崔国栋没吭声,慢吞吞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崔红梅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阴恻恻道:“要我说,嫂子就是欠收拾!你抡起鞋底抽她两下,保准老实!”
崔国栋手指一顿,抬头盯着她:“男人打女人算啥本事?”
“哟,现在装正人君子了?”崔红梅尖着嗓子笑,“她整天甩脸子给谁看呢?这种泼妇就该…”
“你将来嫁人,”崔国栋突然打断她,声音冷得像井水,“也盼着男人天天揍你?”
崔红梅脸色顿时铁青,嘴唇哆嗦两下没憋出话,最后狠狠啐了一口:“呸!”拎着锄头摔门走了。
想起这些年的事儿,崔国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起身,把身上的木屑子都抖了抖,他蹲在井边去洗脸,凉水一激,清醒不少,冻得人哈出一口白雾。
刚洗完脸,准备去拿锄头上工挣工分,却见到文玲从冯兰英屋里探了个头,她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戴着一顶蓝色的小八角帽,眼神还有些惺忪。
“昨儿个晚上睡得好不好,文玲?”崔国栋问道。
文玲点头,脸上带着浅笑:“好。比以前睡得都好,娘的屋里可暖和了!”
“以前睡哪?”他皱了眉。
“猪圈,有时候睡柴堆里。”文玲小手指绞着衣角,声音低低的。
崔国栋呼吸一滞,他想起每次下工回来总看到文玲的头发里黏着草屑,他还当是孩子贪玩。
“不是让你跟胜利睡吗?和奶一起。”
文玲认真地说:“弟弟嫌我臭,奶说,奶说我是赔钱货,迟早是别人家的,不让我去炕上睡。”
闻言,崔国栋的拳头攥得发白,弯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爹给你做个小床。”
“真的吗!像小树家那样?”文玲的眼睛唰地就亮了。
“比他家的还结实。”
文玲听到这话,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早上,王春娟照例给冯兰英准备了两个蛋,但吵着嚷着让她赶紧教崔红梅学刺绣,说着大家都是一家人,能挣两份钱为什么不挣?
等到崔红梅下了工,冯兰英便慢条斯理地把刺绣要用的针线、顶针的篮子推到了她面前。
“你得好生看着。”冯兰英捏着针,手指翻飞之间,一朵漂亮的桃花就在布上绽开来。
崔红梅霎时就瞪大了眼眸,心里暗自感叹,这该死的冯兰英居然还有点本事!
也不知道在哪偷学的这手艺,这么些年居然藏着掖着不拿出来,要是她早拿出来,自己学会了,让林同志刮目相看的就是自己了!
“切,我学东西可快了。”崔红梅不以为然,直接抢过了她的针线,急吼吼地就开始摁着布开始绣。
王春娟满意地看着二人在桌子旁刺绣,扭头准备烧饭,回头却看到柴垛里满是木屑,顿时就吊起了三角眼:“国栋啊,你咋回事儿?这好好的木头怎么给糟蹋成这样!”
“我打算给文玲做张床。”
“什么!那死丫头睡猪圈就成了,又冻不死!”
“娘,怎么能让文玲睡猪圈呢?都已经六岁的孩子了,也该有张自己的床了。”崔国栋弯腰把没做完的木头腿拿出来,拿着钉子就往上钉。
“啊呸!”王春娟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丫头等过了十岁,就得打发嫁人了,你可别白费这心思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年,你娘我出嫁前还睡灶台呢!”
“娘,文玲还这么小,哪里能嫁人,再说了,政策也不允许。”崔国栋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王春娟拿着手指,比在唇上做嘘声状,压低了嗓音:“可别说这些话,村口那好几个老光棍都来打听了,他们愿意出五十块的彩礼钱呢,又不扯结婚证儿,只是把人接过去,等年纪合适了再扯证。”
如此恶毒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崔国栋是头一次感觉自己娘这么陌生。
“听到没有?这床你也甭做了,做了也是浪费,不如留着,过几年你三弟要结婚娶媳妇了给他打凳子。”王春娟推着他,“今天猪还没喂,你去把猪给喂了。”
崔国栋刚欲拒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说。从小他听惯了娘的话,一直认为娘考虑的是正确的,但今天,却觉得这话这么刺耳,可他听惯了,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被推搡着出了门。
刚站在门口,就看到冯兰英站在屋檐边上,冰冷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手里还拿着没绣完的布。
“英子,”崔国栋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冯兰英转身就走了。
他忽然觉得心空了一块,慌乱得抓不住。
吃过了饭,冯兰英也没说话,就拉着文玲回屋歇着了。崔国栋跟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却直接吃了个闭门羹,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差点夹到他鼻子。
里屋传来文玲闷闷的哽咽的嗓音:“爹之前答应要给我做床的。”
“睡吧,”冯兰英的嗓音温柔,“你爹啊,最会骗人了。”
一句话像一根刺一样,直直插入了崔国栋的心里。
还没来得及思索,王春娟骂骂咧咧的声音又从灶房里传来,嚷着指桑骂槐说冯兰英只知道吃白饭,不肯干活,崔红梅也唧唧歪歪说是男人把女人惯坏了,翅膀硬了,想上天了,目中无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让崔国栋头有些痛。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满脑子都是今天冯兰英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
冷得像冰。
却又带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夜色已深。
想起女儿白天高兴得手舞足蹈,晚上却带着哽咽。他已经能想到女儿那双如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带着泪的模样了。
心头烦躁,崔国栋辗转难眠。
他猛地坐起了身。
外面风将窗户吹得哗啦哗啦响,他从柴榻起身,拿着破棉袄套在身上,随意披了,摸黑走到院子想透口气。
今儿晚上的月亮高悬于蓝幽幽的天上,瓦亮瓦亮的。
腊月的雪还未化,月光映照,雪地泛着冷光。
他走到井台旁,双手捧起一捧冷水,“哗啦”一下浇在脸上,冻得一个激灵,风一吹,忍不住抖了抖。
心里的烦躁像是被这盆冷水给浇了个透心凉。
突然,崔国栋耳尖一动,听到东屋传来一阵水声。
那是冯兰英的房间。
他愣了一瞬,扭头看去,只见冯兰英屋里的灯还亮着。
窗纸上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形。
她还没睡,拿着湿帕子正在擦身子。
崔国栋的耳根子忽然发烫。
窗纸很薄,影子很模糊,可他还是能看清她的轮廓。
她弯腰,舀起一瓢水,顺着肩头缓缓流下,那水珠子从脊背滑落在腰窝处,积成一小片的阴影。
原本还燥热的心,像是已经灭了的火灰被风一吹,燃起了火。
崔国栋的喉咙发干。
冯兰英的背很瘦,尾椎骨一节一节的凸起,腰也细得吓人,然而臀线却显得格外饱满。
还记得新婚那夜,完事之后冯兰英也是这样站在澡盆前,那个时候她还不瘦,手腕上、腰肢上还有些肉,浑身白得跟瓷观音似的。
如今她却瘦得能看见骨头,却莫名多了几分劲儿,像山野上的枣树,瘦瘦的带着刺儿,扎着人心尖儿疼。
他看的入了神,眼眸里的光都能融化雪粒子。
冷风吹过,他惊得一个喷嚏,冯兰英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吹了灯。
四周一片黑暗,崔国栋站在雪地里浑身燥热。
第二天一大早冯兰英推门出来,就看到门口歪歪扭扭摆着一个小木床。四个木腿上还带着些毛刺,没来得及打磨,一看就是连夜赶出来的。
崔国栋蹲在井边洗漱,见她出来动作微顿:“给文玲做的。”
冯兰英上前用手按了按床板,问:“结不结实?”
被她一看,崔国栋蹭的脸通红,声音有些哑:“结实。”
冯兰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可崔国栋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在窗子外看到的剪影,瘦削的肩,纤细的腰,还有那一瓢水淋下来时,积在腰窝里的水光。
“有些刺。”她细眉微皱。
“那些毛刺,我回头再打磨打磨。”他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被她平静的眸子盯着,忽然觉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想关心什么,可嗓子里又像堵了团棉花,不知说些什么。
良久后,门外的崔红梅催他上工,他这才转身回了屋,扛起锄头准备走,走到门口,他猛地回头,望着那亭亭玉立站着的女人:“英子,柴堆里放着两个橘子,记得去拿。”
说完他便脚下生风,飞快地走了,像是害怕被人拒绝。
冯兰英皱眉,只能让文玲去柴堆里找,果然找到了两个橘子。
两母女分着吃了,这打了霜的橘子就是比平时的更甜些。
吃过了饭,冯兰英就拿着绣好的绣品坐着牛车去县里报名参赛。刚到地方就见门口排着长队,几个穿着体面的妇女凑在一起,不知是谁瞥见了她手里的粗布包袱,忍不住嗤笑着:
“乡下人也会刺绣,别是拿抹布来充数的吧?”
冯兰英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很快便轮到她了,审核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她手里接过绣品,扫视一圈,随后皱了眉:“署名呢?”
后面的女人一听又是一阵讥讽:“乡下来的女人哪里会写个字,刘老师,你就莫要抬举人家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皆是一阵嘲笑。
冯兰英微微一笑:“麻烦老师借我支笔。”
中年男人虽然有些不耐,但还是从抽屉里给她递了支笔,是支圆珠笔。
她拿着这笔轻摁了一下,然后在绣品的角落写下了三个字:冯兰英。
字迹清秀,笔风如刀,竟是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
审核员愣住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妇女也瞪大了眼,冯兰英不以为然转身离开。
前脚刚走,身后便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字真是她写的吗?看着真不像乡下人呢。”
“是啊,比老师写的还漂亮。”
冯兰英唇角微扬,她确实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可是她活了整整七十四岁呀。
上辈子因为文盲,找工作处处碰壁,儿子又不管她,只能去小学门口,求老师教她写字,学会了基础的字,又跟着电视机里面的小学课本,一点点背,一点点念。
几十年如一日,积少成多的写字,念字,再笨的学生也该会了。
报完了名她正准备回去,不想天上飘起了丝丝小雨,夹着雪,斜斜地射下来,她连忙拢紧了衣衫,月子里可不能被雨淋了,要不然月子病得折腾死人。
“冯同志!”
清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冯兰英回头。
就看到林誉文大步走来,手上撑着一把黑布伞。
兴许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