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光他很生气,连我妈都好久不理我了,大概是我真的做得很过分吧。”
时雨原先只是打算浅浅地倾吐一下苦水,却不知不觉就把自己近日干的一系列蠢事都说了一遍,其中就包括生日礼物的风波。
“可他也很过分啊,明明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告诉我。每次都要让我很费劲地去猜,去等。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喜欢他.......”
时雨喝着酸酸甜甜的碳酸饮料,心中的苦涩却不断上涌:哪怕昨晚自己强势地推进了她和秦沨之间的关系,秦沨对自己的态度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依然是冷漠疏离,可有可无。
时雨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听对面的靳辰星开口:“感情的事暂时不提。我觉得你应该先找你妈妈,好好聊一聊。”
不知为何,靳辰星一改常态,态度坚决地告诉她:“虽然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觉得很多时候,问题或许并不在你身上。”
“我听到你很在意你的妈妈,竭力想满足她的心愿,当一个乖女儿。可是,又有谁规定,女儿一定要跟妈妈像呢?”
靳辰星生了一双极讨人喜欢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卧蚕又很饱满,笑起来既温柔又少年气,让人轻易放下防备。可当他郑重其事凝视着时雨的时候,眼底的温度骤然褪去,不自觉露出一种上位者特有的锋芒。
时雨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难道不应该像吗?”
“你是你,她是她,尽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正如你妈妈有自己的梦想,她不该把对自己的要求和期待,同等分量地转移到你的身上。”
靳辰星十指交叠,微微俯身,专注地注视着她:“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一定要活成什么样子。你也不可能成为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时雨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说什么反驳,但靳辰星的那番话却如闪电劈开了笼罩在上空的迷雾,顷刻间她眼前骤然闪现过很多画面,譬如她曾经心心念念想一直学跳舞,老师也多次夸赞过她很有天赋,但妈妈却觉得当个艺术生没什么出息,所以中考结束后就停掉了她的舞蹈课。
她一直是一个很懒散、很没有主见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出乎异常地坚持了,但结果却那么惨痛......从那以后,她便深信,妈妈认为正确的,一定是最适合她的。难道不该是这样吗?
时雨最后闷闷地说:“我会跟妈妈好好道歉的,等她忙完以后......”
妈妈自从瑞士峰会结束以后就一直很忙,假期明明在家也没有找她,自己主动的问候也被敷衍带过,或许还在生她的气吧。
见时雨耷拉下脑袋,如同一朵焉焉的小花,靳辰星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别误会,我不是在质疑你们母女感情,只是很多误会都需要当面沟通才能解开。背地里只会越想越乱,包括......你和你的那位小男朋友。”
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时雨心口一涨,白皙的脸上浮起扭捏的红霞:“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去主动找他吗?”
靳辰星沉吟片刻,答道:“作为长辈,我并不鼓励你继续——喜欢上不合适的人,注定会很辛苦。”
时雨垂下眼眸,低低地应了一声。似是于心不忍,靳辰星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作为我自己,我支持你尽情地去爱,去表达,去受伤。”
不过须臾,女孩黑润的眼眸便焕发出熠熠的光彩。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总是笼罩着一层烟雨濛濛的雾气。而当她真心展露笑颜时,眼眸弯成了两枚新月,清澈透亮的目光仿佛能照亮人心。
无论谁被她这样凝视着,都会生出一种被深爱的错觉。
这真是非常可惜。他能想象到这双眼睛放在大银幕上将会焕发出多么动人的光芒。
但人各有命,天意难求,任何人都无法主宰别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
一直到时雨离开之前,靳辰星没再提起关于拍摄电影的话题,只是出于礼节与她交换了微信:“感谢你陪我共进晚餐,今后有缘再见吧。”
话虽如此,时雨却有种预感,他们今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通过好友验证后,不出所料,靳辰星的微信昵称即是本名,头像则是一张毫无个性的风景照。她灵机一动,快速拿起他的手机,将他微信昵称的最后一个字替换成emoji图案——“星星”。
“干嘛这副表情,这颗星星多可爱啊!我的名字也是这样的。”她指着自己的微信名[商时雨],最后一个字符是emoji小雨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年纪又不大,干嘛总一本正经跟老干部似的.......头像也帮你换成自拍吧!明明长得那么帅。来看镜头......嗯?”
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靳辰星却反应迅速地伸出手掌,挡住了手机的摄像头。
“不喜欢......”
他薄唇紧紧抿着,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声音透着一股冷意。时雨起初以为他不喜欢用自拍当头像,不料,靳辰星却说:“不喜欢被拍,很怪。”
时雨这才发现,刚才还侃侃而谈电影拍摄的导演,此刻却像是犯了镜头恐惧症,格外抗拒入镜。这也太稀奇了吧,一个害怕镜头的人,能当好导演吗?
来不及细想,她讪讪地松开了手:“好吧,那不换了。”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自作主张了。”时雨看着被她擅自改动的微信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羞涩,“你不喜欢的话,改回来好了。”
靳辰星的目光在自己的小星星图案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时雨的小雨滴。半晌,很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
他唇角上扬,绽出一模柔软的微笑:“很可爱。”
*
科尼塞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驶离了学校,穿过了拥堵的老城区,一路向着高架驶去。
开到半途,天空窸窸窣窣飘了点雨,还好出门的时候带了伞。钟心双手交叠,搁在膝盖的位置,余光打量着身旁沉默了一路的秦沨,终于按捺不住:“秦总,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本以为秦沨要找她沟通项目上的问题,然而对方只是神色严肃地让她上车,此后便一言不发,她不禁有些忐忑。秦沨转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很快就到了。”
他的目光落在钟心皱褶浅淡的单眼皮上,不由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描摹出商景云的影子,心中再次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郁气。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划破了细雨的帷幕,留下一道道晦暗的水痕。
在商景云来访之前,秦沨刚指示团队黑进A大的服务器,删除校园论坛上所有关于商时雨的讨论帖。因此他在办公室看到商教授的身影,一度以为她是为了此事来质问自己。
然而对方只是沉默地将一叠鉴定报告搁在了茶几上。
“我等不及医院了,找了同门推荐的一个靠谱的实验室,加急单,两天不到就出了结果。”商景云脸色惨淡,眼眶周围有着明显的红肿,“阿沨,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找你帮忙了。”
秦沨翻开亲子鉴定的报告,望着最终的结果陷入了缄默,一时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听得到商景云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她简洁地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发现钟心与她的相似之处,并回忆起二十一年前的诸多疑点。在等待亲子鉴定结果的期间,她甚至亲自飞往同里市,找到了当地福利院的档案记录。
钟心出生几个月后就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有人在她的小被子上留下了她的出生日期,可能是便于将来有机会能够相认。福利院的院长回忆说,后来当地一对没有孩子的年轻夫妇收养了她,大约三年前,他们举家搬迁,后来就再也联络不上了。
“当时县级医院的管理制度不像现在那么严格,她从前又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可能还保留着没来得及销毁的门禁卡。如果趁医生交班的空隙溜进新生儿监护室,交换两个孩子的腿牌,原则上也是行得通的......”
情绪激动之处,商景云颤抖着提高了声音:“那个女人留下心心的出生日期,根本不是日后便于认亲,是她良心不安,怕将来遭报应!......我的宝贝,她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秦沨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商阿姨,你先冷静。我明白您现在的心情非常沉重,但根据目前的鉴定报告,只能证明您和商时雨的亲子关系不匹配,并不能直接证明钟心就是......”
商景云颓废地叹了口气,短短几天的煎熬让她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秦沨啊,阿姨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安排一下,今晚约心心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大家坐下来聊聊,然后找机会,趁她不注意再拿几根头发......”
秦沨薄唇抿紧,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妥:“阿姨,我理解你的心焦,可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贸然约钟心,是不是不太合适?如果只是需要头发样本,她每天都在实验室工作,您和她接触的机会应该更多......”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取证......”
商景云吞吞吐吐地说:“主要是你叔叔他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夜从国外飞了回来,想亲眼见她一面.......”
就在此刻,秦沨脑中倏地回想起某位大小姐的话:“爸爸今年又要去国外谈项目了,一去就是几个月,非但没赶上我的生日,连礼物都忘记准备了,过分!”
任性的商时雨抱怨了一通无人搭理后,自己又把自己哄好了:“算了,这年头房地产不景气,他这么忙,也是为了我和妈妈过得更好嘛。我就勉强原谅他吧!”
工作繁忙,日理万机,连女儿生日都可以忘记的时承安,却在得知钟心有可能是自己被掉包的小孩之后,千里迢迢从国外赶回来。
明知不该将这两件性质截然不同的事相提并论,但秦沨仍感到不太不舒服,思忖片刻,再度婉言拒绝:“由我出面不太合适吧,毕竟这也算你们的家宴......”
商景云踟蹰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慈爱无比,又歉意无比的眼神望着他:“我们暂时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心心,所以今天只是见个面。如果只有我跟你叔叔,岂不是太奇怪了?只有你,也唯独你在,这一切才显得合乎其理......”
秦沨眉心一跳,霎时间意识到了她要拜托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事,神色逐渐变得复杂。
与此同时,商景云眼眶逐渐湿润,以一位母亲的身份哀哀恳求:“到时候你只要告诉心心,我们是你的老师,从小看着你长大,一直催促你早点带女朋友过来......”
他能看到商景云眼角密布的皱纹,掺杂在黑发里的大片银丝,面对这张曾经于他有恩的脸庞,秦沨实在无法说出拒绝,他也不该有任何犹豫。
只是迟疑鬼使神差地,秦沨想起了今天上午,商时雨举起小拇指,执拗地要跟他拉钩的那个眼神。
“那说好了,你下午要来接我。”
“一言为定哦。”
血浓于水,在如此重要的事情面前,他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一些私心,以及一个无关轻重的约定,去违背老师的意志。
最后他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声音:“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