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
我自己的年华,把一片片黑影接连着,掠过我的身。
紧接着,我就觉察,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
“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
“死,”我答话。
而那银铃似的声音回答:
“不是死,是爱。” [1]
*
深秋时节,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萧瑟的凉意,街道两旁的银杏树纷纷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
S市国际机场人潮涌动,喧嚣声此起彼伏。
二十岁的商时雨孤身一人拖着行李箱,即将启程飞往B市。
那天前来相送的,只有她的爸爸。
时承安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哪怕如今把公司规模做大,商业板块扩张到海外,他骨子里也非常保守而内敛。在他的世界里,家庭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为了给潜心学术的妻子提供更好的生活,他在女儿出生不到两年就毅然决然从国企辞职,下海经商。他一个人白手起家,异常艰辛,因此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时间陪伴时雨。但他对女儿的爱意没有减少半分,从他每年在她生日送上一套房产的慷慨之举中便可见一斑。
他已经习惯了用钱来填补女儿的感情需求,哪怕她娇惯任性,不学无术。只要她是他们的女儿,他就能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是如今时雨却说,她不想再上学了,她想去拍电影。
时承安不由回忆起三天前,商时雨在四个人的晚餐上宣布,她决定去拍电影,可能会休学一到两年。
当时,他和妻子的第一反应是她又在胡闹了。
二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随后商景云冷冷地将餐具搁在餐盘:“你闹够了没有!”
“我知道这阵子我们对你是有点冷落,可你也要理解我们......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换做谁也冷静不了。”
钟心欲言又止地望着她,似乎屡次想起身回避,但碍于商景云的注视,只得低垂着头颅,一言不发。
时承安则一贯充当安抚的角色:“小雨,你别多想,往后大家一起过日子,你就当多了个姐姐或者妹妹,我们还是一家人......”
客厅的吊灯投下柔和的暖橙色,为丰盛的食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白瓷盘和银质的餐具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簇新的微光。
在座的三人有着如出一辙的长相。商景云秀气的眉眼、低而窄的鼻梁,以及时承安脸庞轮廓,在钟心身上得到了延续。
商时雨慢吞吞地站起身,离开了那张温馨而令人窒息的餐桌。她低着头,脖颈修长而白皙,灯光照在她的耳廓和侧脸上,勾勒着美丽而妖冶的惨白。
“我不是在胡闹。我已经想好了。”她说。
商景云叹了口气:“小雨,妈妈这几天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你明明不喜欢科研,为什么非要逼你......这几天我跟心心聊过你的事,知道了你在课题组被人排挤......”
“如果你真的不想继续呆在A大,妈妈可以送你去国外,选一个你真正感兴趣的专业......”
时雨有一刹那的愣神,因为妈妈以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总是以那种坚定又无奈的口吻告诉自己,她替她做的决定,永远是最好的。
因为有了钟心,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吗?
有了钟心,从此妈妈的遗憾都被填补了。她再也不用绞尽脑汁给自己灌输一堆不感兴趣,也学不会的东西。她的生命即将掀开崭新的一页。
“妈妈,太晚了。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医院,正好遇到了那位赵医生。”
——是她四年前脚踝受伤,为她诊治的那位主治医师。
商景云脸色微微一变,仿佛被触及了某个敏感的旧伤,正欲脱口而出什么,旋即意识到钟心在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缓和了下来:“小雨,关于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她捋了捋头发,走上前去,双手轻轻搭在时雨的肩膀上:“是妈妈不好,那天一时冲动,带你去了那种地方,你吓坏了吧。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妈妈没有不允许你做喜欢的事情。只是娱乐圈这种地方吃人不见骨头。你从小性格直率,受不了一点委屈,何况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见你多喜欢表演......”
不过须臾,时雨脑海中闪过许多往事。
十六岁那年,由于被告知从此以后不能再练舞,她一狠心,亲手扔掉了那双爱不释手的舞鞋。
多年的梦想戛然而止,她变得郁郁寡欢,唯一的宽慰大概是加入戏剧社,跟着同学排练舞台剧,能够暂时忘却痛苦,麻痹自己,但很快又在商景云的训斥下被迫终止了。
自那以后,她变得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直到遇见秦沨,才重新找回了扮演一个乖女儿的动力。
可是那天,赵医生的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响:“你当时摔下来的时候双手支撑了一下,重心不在脚踝,伤势不算非常严重,只要配合治疗,是能够完全康复的......”
这四年来,她始终被困在一场以爱为名,精心编织的幻梦里,差点忘记了她自己是谁。直到那个混乱的深夜,妈妈那记耳光,带着无尽的痛与醒悟,彻底将她打醒。
所以,时雨平静地笑了笑:“对不起,妈妈,但我已经决定好了。”
时雨仓促而任性的决定在家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暴。
那晚,时承安耐心地安慰妻子到了深夜,但她依旧无法释怀。她无法容忍向来听话的女儿摒弃了她规划的康庄大道,进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
“归根结底,是我们这些年太宠她了,她真的以为离开了家里,到了社会上还会有人宠着她,让着她?”
“既然她想去闯荡,那就让她去啊!我明天就去停了她的副卡,看她没钱了还怎么在外面逞强......还有A大那边,不许给她办理休学!她要是真想去拍什么电影,就老老实实退学,反正看她那样子也没心思在读书上......”
时承安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退学这种事非同小可。将来万一小雨跟我们离了心,岂不是得不偿失?”
商景云的胸口起伏着,她靠在柔软的床垫上,眼眶渐渐发红:“承安,你说小雨为什么不肯懂事一点?要不是因为她那个该死的亲妈,心心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受罪?差一点就永远无法来到我们身边了......”
“小雨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她为什么不能像心心一样,少让我们操心,少让我们生气.......”
时承安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人跟人,毕竟是不同的。”
商时雨就是商时雨,永远不可能变成钟心。
登机的广播声响起,即将分别之际,时雨望着有些愣神的时承安,最后再朝他微笑了一下:“爸爸,你能再抱我一下吗?”
时承安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她。
这个娇气十足,永远都在哭闹撒娇的女儿,不知不觉,有了自己的想法,迫不及待地想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时承安注视着她:“小雨,拍电影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比爸爸妈妈都重要?”
时雨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但它是我此刻最想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或许也是我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方式。”
“所以,它很重要,比任何一切都重要。”
*
飞机缓缓地在跑道上滑行,逐渐加速,直到飞入云霄。时雨贴着舷窗,视线穿过重峦叠嶂的云层,如同穿越了时间的屏障。
她回忆起了一个月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她生平第一次被告知,原来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小孩。
“我不信。”
当时她绷紧了肩膀,如同抵御着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无论商景云和时承安如何解释,都像一堵执拗坚固的城墙,不为所动:“反正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钟心是你们的小孩。”
“就因为当初病房里有个爱慕虚荣的神经病,就认定是她调换了小孩,不觉得很武断吗?亏你们还是教授和董事长......”
她神经质地咬着唇瓣,由于力道过大,渗出一缕胭红的血迹,但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我才不会承认,那种疯女人是我的妈妈。”
商景云心烦意乱地看着她,掌心依旧残留着火辣辣的触感:“我们还没有和心心做过亲子鉴定。但实际上,这并不重要......”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她跟我们长得实在很像......”
“说到底你们还是嫌弃我不像你们的孩子......可你们之前不也坚定不移,说子女不像父母的多了去了......”
时雨仿佛忽然卸了力气,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了冰冷的瓷砖上:“你们已经信了二十年,为什么突然就不信了呢?”
“小雨......”
商景云颤动了一下嘴唇,目光在女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蓦然移开了视线:“无论你是不是爸爸妈妈的小孩,从今以后,我们都会像从前一样爱你,所以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时雨在听到这句话后,遽然抬起了头,但很快她脸上的希冀就化作了巨大的哀伤,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明明是笑着,却像是比哭还要难过:“妈,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样子,真的很容易被看穿.......”
硕大的别墅里弥漫着窒息般的死寂。
二十分钟前,钟心婉拒了商家的留宿邀请,带着养父养母离开了。商景云在时雨直白的目光中无处遁形,扔下一句“你早点休息”,像逃避似的匆匆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时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回到熟悉的卧室。
整个房间被装饰得温馨而富有少女气息。粉色的墙布覆盖了整面墙壁,床帘如同古代公主的纱幔,层层叠叠地垂下来。柔软的大床上摆满了昂贵可爱的玩偶,其中有一只将近1.3米的星黛露,是她的心头好,每晚都要抱着它入睡,仿佛缺乏安全感的稚童。
但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将彻底不属于自己。
连同父母独一无二的宠爱。
可或许从一开始,它们就本不属于自己。
当背脊深深陷在柔软的被单的那一刻,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当初她完整看完电影《人工智能》后,一度以为自己是马丁——仗着父母宠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幸运儿。
然而,命运只是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其实是戴维。自以为被深爱着,却被视作累赘,最终被遗弃的机器人小孩。
漫长而混沌的长夜即将过去,天色将明,晨曦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照射进一缕影影绰绰的光线。
时雨注视着那缕天光,如同垂死的人抓住了一线生机。
她想,或许世界上真的会有奇迹,父母会像从前一样爱她——
于是,二十岁的商时雨,就像电影中那个绝望地跃入海面,却在海底发现蓝仙女雕像的机器人小孩戴维一样,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虔诚而执着地祈祷:
[蓝仙女?......求求你。]
“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蓝仙女,请你实现我的愿望。”
[求求你把我变成真正的人类小孩。]
“请让我变成,妈妈的小孩......”
[只有当我变成真正的小男孩,我妈妈才会爱我,让我留下来。]
“我愿意放弃一切,失去一切,只要爸爸妈妈,永远爱我。”
.........
[戴维不断地向蓝仙女祈祷,他祈祷着,直到海葵枯萎死去,直到海水结冰,他被彻底封存冰块里,依然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
[永远存在,永远微笑,永远等着他。] [2]
*
[1] 出自于《葡萄牙的十四行诗》——勃朗宁夫人
[2] [ ] 里的台词和旁白均出自于电影《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