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剧组起先在B市取景,后期再转到Q市东方影都拍摄。
整个剧组里,时雨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个。
作为新人,她犯过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低级错误。靳辰星尽管严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给了她足够的耐心与包容。
他为了她,打破了不随意改动剧本的原则。
在原先的剧本里,思湘本该表现得更加早熟和放浪。比如开头假意勾引“客人”,等到伺机埋伏的阿俊等人出面勒索后,又故意勾着阿俊的脖子,轻佻地在他脸上印在一个鲜红的吻痕。
时雨出于年轻女孩的羞赧,面对与自己同龄的阿俊,实在亲不下去,擅自改成了在夜色中朝他回眸一笑。
靳辰星本该立即叫停,但他在监视器里看到她露出小虎牙,明媚肆意的笑容后,任凭她自由发挥下去。
他甚至还亲手为她化过妆,因为化妆师始终未能展现出他想要的效果。
赵影曾屡次向时雨感慨:“导演也太宠你了!”
她虽然在试戏中落选,但并未离开剧组,而是饰演了女二号于珊。其实她清秀倔强的个人形象,与于珊是非常吻合的。
但女二号终究是女二号,跟女主角是不一样的。
剧组同龄的女生不多,时雨很快就跟赵影熟络起来。赵影似乎非常崇拜靳辰星,总是不厌其烦地将他挂在嘴边:
“听说导演从来不以拍戏的名义私下约女演员,非常洁身自好!也不喜欢搞裙带关系那套,每个演员进组都要亲自面试。”
“别看他刚才对你发了脾气,其实他心可软、可好说话了。你稍微向他撒个娇,求求情,他肯定不跟你计较了。”
久而久之,时雨竟也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靳辰星在片场上也是个好脾气、性格温吞、没有原则的人。
直到在拍摄思湘救下坠河的于珊那场戏的时候,由于不谙水性,加上当时气温太低,几次NG后,时雨冻得瑟瑟发抖,实在撑不下去,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了。
原以为靳辰星会同意延后拍摄,然而他却沉着脸,当着整个剧组的面,毫不留情地指出她近期迟到的次数和时间,并直言如果她不想拍,立刻收拾东西走人。
时雨委屈极了。
她不是有意迟到的——隆冬腊月,好几个晚上她都在拍夜戏,早上难免偶尔起不了,哪怕迟到,也只是稍微晚了十分钟,并在化妆的时候偷偷吃早饭,仅此而已。
怎么在靳辰星眼里,自己就变成目无遵纪,消极怠慢的混子了!再说了,她一开始就坦诚过,自己很懒、很娇气、吃不了苦,他总得给她适应的时间吧!
事后,时雨并非没想过私下找个机会跟他道歉。
恰逢剧组因设备故障停工半天,赵影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靳辰星独自去了剪辑室忙活,连午饭都没吃。时雨特意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捧着新鲜出炉的红丝绒蛋糕前来道歉。
那天靳辰星没有锁门,她推门而入,便看到了满屏的鲜血。
昏暗逼仄的房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便是正中的投影屏,只见一具□□在惨叫声中被硬生生地锯开两半,鲜血如失控的喷泉四溅,并伴随着“噗嗤”、“嘎吱”的诡异声响,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入耳膜。
昏暗中,靳辰星盘腿坐在一张硕大的箱子上,单手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屏幕,仿佛在欣赏着一件精心打造的杰作。
俊秀柔和的脸庞在光影的雕刻下,遽然变得冷酷锐利,与屏幕中的凶手惊人的相似。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屏幕上方滚落的瞬间,“啪嗒”一声,时雨手中的小蛋糕失手落地,暗红黏腻的奶油溅落开来,犹如一滩血肉模糊的碎肉。
“啊——!”
她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尖叫。
靳辰星漠然地注视着她,眉头很是不悦地蹙起,仿佛面对一个打扰他安宁的不速之客。
“出去。”他说。
*
自那以后,时雨跟靳辰星的关系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僵持中。
回去以后,赵影略带歉意地告诉她,她弄错了,那间小房间并不是剪辑室,而是靳辰星专门用来发泄压力的私人场所。
有些人心情低落的时候喜欢暴饮暴食,或者花天酒地,而靳辰星最大的爱好,就是一个人躲在茧房里,观看各种挑战人类极限的cult片。
虽然听起来有点变态,但是对于年少成名的鬼才导演来说,似乎也并非不可理解......
时雨才无法理解呢!
为了这事,她私下里没少吐槽靳辰星,控诉他专制、霸道,吹毛求疵——她从没经历过如此严格的拍摄,为了一条镜头可以反复折腾几十遍。一整天的拍摄下来,她累得头晕脑胀,全身酸痛,一闭眼就能睡到天昏地暗。
可是,往后的三年里,她回忆起在《断桥》剧组的经历,才发现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靳辰星是一个极其严苛,也是极其负责的导演。
剧组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每一分钟的安排都精确计算,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资金的有效利用和演员的最佳状态。甚至连夜戏的拍摄也严格控制在十二小时以内,避免演员因连轴熬夜而过度疲劳。
后来她呆过很多剧组,有拍到一半资金链断裂,不得不缩减经费的,还有动辄喜欢折腾人,凌晨五六点都不停工的......对比之下,才明白一个细致、体贴、顾全大局的导演是多么难能可贵。
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冷战后,时雨开始频频遭遇NG,问题大多出在与赵影的对手戏上。
思湘对于珊的感情,是整部电影的未解之谜,或许还蕴含着一些特殊的情愫——她将自己对于母亲的眷恋,折射在了于珊身上。
剧本里相关的情节写得很是暧昧朦胧,需要演员凭借真情实感,来添光增色。
由于把握不了这个“度”,她反复NG,曾有一场戏拍了足足三天都过不了。
倘若换做其他性子急躁的导演,或许早就按捺不住将她臭骂一顿,继而亲自手把手示范如何演绎少女间的懵懂情愫。但靳辰星却从来不说。
他很少告诉她应该怎么拍,从来都是听她讲一遍自己的理解,指出某些不足之处,然后放手让她自由发挥。
他渴望挖掘时雨身上最自然、最纯真的特质,必须源自她自身的深刻体会,而非单纯的模仿与照搬。
有一次,时雨因压力过大,甚至崩溃到哭着求他亲自示范,靳辰星却冷酷地回答:“我从来不教别人演戏。如果你实在不会演,就去好好休息几天调整一下,剧组可以等你。”
话虽如此,时雨内心也很清楚,剧组的开销是按天计算的,不可能无端地空耗时间等待她。
正当她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靳辰星与赵影的对话。
“导演,我认为商时雨还是不太适合这个角色。现在换人,还来得及。”
那天,她本该跟往常一样,换下戏服后立即离开,但出于某种执拗,一个人躲在昏暗的试衣间,反复练习台词。
正因如此,她才会听到隔壁的休息室隐隐传来赵影声情并茂的控诉。
在她的描述中,时雨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任性、懒惰、不思进取......赵影把自己往日种种、有心无心的抱怨和吐槽都进行了夸大和捏造,其中不乏还有跟同剧组男演员捕风捉影的黄谣。听上去,靳辰星若是一意孤行继续用她,会给整个剧组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赵影顿了顿,有些羞涩地表示,自己非常乐意尝试思湘这个角色。如果靳辰星有意向考虑,稍后可以来她的房里详谈。
时雨并非第一次听说过女演员自荐枕席,但当这等行径直观呈现在眼前时,还是震惊不已,紧接着便是怒火中烧。
她断然没想到,表面上跟她情同姐妹的赵影,背地里竟是这种两面三刀、绵里藏针的小人。
她是个天生的直脾气,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背地里使绊子、搞小动作。倘若赵影对她不服,明面上提出来,或许她还会敬她三分。
更令她气恼的是,靳辰星并未直截了当地拒绝赵影。
他沉思了一会,然后对赵影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接下来,时雨就没法继续偷听了。
接下来一整天,她都有点心神不宁,反复揣测着靳辰星会不会真的去赵影的房间。
内心深处,她始终坚信靳辰星应当是个正人君子,当初她失恋后自暴自弃,他也没有顺势占她便宜。
可万一......他正好也有想换人的念头呢?
毕竟自己最近的表现频频失误,万一他也感到后悔,承认当初自己看走了眼.......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时雨便觉得心绪低落,骤然涌起一股空空落落的茫然。
不仅因为自己如今已经一无所有,只能靠着这点虚无缥缈的梦想才能继续维持尊严。更重要的是,她让靳辰星失望了。
他不远千里挖掘的新人,辜负了他的期待,不仅先前为了培养她付出的一系列努力都成了泡影,还白白浪费了精力和时间......
——她也对自己感到失望。
这种焦灼煎熬的情绪,也体现在了拍摄中。
今天拍摄的依然是跟赵影的对手戏,同时也是一场“感情戏”。
思湘的母亲神志清醒的时候,时常一个人独自起舞,有时候可以不眠不休,跳上整整一天。
思湘曾不止一次蜷缩在门后偷偷看她跳舞。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母亲的脸上,为她柔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明明没有刻意打扮,甚至因为汗水浸湿了头发,显得有些狼狈,但由于跳得过于忘情投入,仿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那股病恹恹的死气一扫而空,仿佛从一具空壳里凭空长出另一个崭新、饱满的灵魂。
思湘觉得这是她生平最美丽的时刻。
可思湘不会跳舞。母亲从来没有教过她。
因此,她时常翻过围墙,悄悄溜到附近的高中,躲在练舞室窗外看学生跳舞。也正因如此,救下了被同学霸凌,一时想不开寻短见的于珊。
作为报答,思湘要求于珊教自己跳舞。而在这过程中,两个性格、身世迥然不同的女孩子,阴错阳差地产生了一些特殊的情愫。
这本应是时雨擅长的部分。她从小练舞,虽然中途搁置过一段时间,但自身基础还在,比拍摄前突击训练了几个月的赵影要强得多。
但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靳辰星极有可能私下里跟赵影达成了某种“盟约”,她便浑身不适,发自内心地感到排斥和反胃,连带着一贯熟悉的舞蹈动作也变得异常僵硬。
由于忽然下起了雨,光线受到影响,拍摄提前结束。离开前,靳辰星单独叫住了她。
“我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