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裙摆缓缓摇曳开来，轻盈得犹如一片纷飞的雪花。

这不是古典舞，也不完全是现代舞，并不规则，也不优美，每个动作都饱含着十足的劲道，纤柔的外壳下，一种坚韧不屈的力量正在破茧而出。

——这是思湘的整个人生。

她的爱恨嗔痴，她的野性不羁。她的执念，她的挣扎。

时雨试图通过这支舞，证明只有她才能饰演好这个角色，而不是任何人。

因为早在那个她决心一了百了的深夜，是思湘的故事打动了她。无数个不眠的夜，她躺在床上，反复构思着自己该如何演绎。不知不觉，她们的灵魂早已紧紧相连。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尽管背脊与额头都被汗水浸湿，心底却格外地畅快，压抑已久的憋闷仿佛一扫而空。

靳辰星倚靠着墙柱，双手抱臂，静默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里似乎有欣赏，有惊叹，还有一些她读不懂，也不敢细看的东西，

密闭的空间，下雨的黄昏，以及男人幽深、长久的注视......冥冥之中，似乎跟记忆中的某个场景渐渐重叠，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时雨忽然有些羞涩，胭红的唇瓣轻抿，来不及问他具体感受，只听靳辰星若无其事说道：“我们先来谈谈赵影吧。”

“......哦。”

她不由感到一丝微微的沮丧，只得强打起精神，说服自己放平心态。

“她的表演没什么特别值得诟病的地方，态度也还算端正......”

时雨以为他想说服自己原谅她，心无旁骛地拍摄。不料，靳辰星却说：“只不过我个人比较反感她这种行径。况且，以她目前的心态，也不太适合继续留在剧组了。”

“所以，我已经跟她谈好，薪酬会加倍付给她。但成年后的于珊，就不再由她饰演了。”

时雨暗暗一惊，断然没想到靳辰星的反应会如此之大，非但拒绝了赵影的示好，甚至还打算间接换掉她。

不同于思湘的剧情是连贯的，于珊的戏份主要分为两部分：十七岁的文静少女，以及十年后的于检察官。倘若临时决定换角，势必要考虑两个演员的长相与气质要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才能让观众更容易接受。

“演员我已经定好了——是乔靖雯。我跟她私下比较熟，她也同意过来救急。不过她目前还在拍摄另一部电影，还要两个月杀青。所以我会调整拍摄计划，确保她的档期跟剧组的拍摄进度匹配。”

“这段时间你还是要继续跟赵影磨合......”

靳辰星仍注视着她，一贯清润沉稳的嗓音透着若有若无的无奈：

“从今天开始，我会尽量每天抽一部分时间，陪你对戏。”

*

靳辰星说到做到。

此后几乎每天，他都会在拍摄结束后抽出至少两个小时单独给她“开小灶”。

他依然很少指导她具体应该如何表演，大部分时候是扮演不同的角色跟她对戏，把她最为僵硬、生涩的部分一遍遍梳理通顺。

他会耐心跟她一起剖析人物，厘清感情纠葛。思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会和于珊成为朋友？她对权哥从信赖到崩塌的情感变化又是如何展开的？

当那些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网逐一梳理清晰，时雨仿佛又从一个全新的角度重新认识了一遍思湘。

她就如同一张白纸，一笔一划、一点一滴被勾勒出靳辰星所希冀的形状。而她最初对靳辰星的偏见，也在一次次磨合中烟消云散。

时雨逐渐发觉，靳辰星是个极富有人格魅力的导演。他身上有一股既矛盾又统一的气质，使得天真和圆滑能够很好地并存。

一方面，他的把控力和执行力皆是超一流水准。剪辑功底很强，剧情也非常流畅，叙事节奏张弛有度，兼具商业片和文艺片的特色。就算是刚出道拍的文艺片，也完全没有沉闷感，仿佛天生就擅长用镜头讲故事。

同时，他也具有某种年轻人的锐利和傲气。不喜欢圈子里根深蒂固的潜规则；不喜欢用投资商、出品方推荐的演员。虽然外表被包裹在一团八面玲珑的软壳之下，但细细一碰，能感受到内里坚硬的棱角。

除了在表演上的指导，靳辰星偶尔也会在闲暇之余，跟她分享一些作品背后的创作理念。

他在大学期间就开始担任执行导演，时常去各地采风，吸收了大量的风土民俗。《断桥》的雏形也是在那段时间产生的。

“越是闭塞的山区，越会滋生愚昧，还会隔代相传。很多女孩一出生就被遗弃，又被某些不法分子收养，沦为帮凶，一生都难逃颠沛流离的宿命。”

《断桥》采用了开放性结局，没有明确交代思湘最后究竟受到了何种制裁。但靳辰星却借由于珊在法庭上的一段辩护，含蓄地点出了主题：

“不可否认，嫌疑人伙同他人杀害罪犯，触犯了法律，理应受到相应的制裁。可是，她从小被罪犯收留，被迫在黑暗中成长，却从来没有放弃对光明的渴望。她杀害刘权，是为了替自己的母亲报仇，也是为了保护更多无辜的女孩。作为一名检察官，我认为法律的本质是公平正义，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利剑，是保护无辜者的盾牌。所以，我不认为她有罪。如果她错了，那就是整个社会都犯了错，都是帮凶。”

这本该是一段慷慨激昂，肃穆凛然的陈述，借由靳辰星悦耳动人的声音缓缓念出，无端添了一丝温柔，仿佛不是宣读判决，而是诉说着对爱人深沉的思念，自他唇齿间徐徐绽开。

那一刻，时雨鬼使神差地想起先前看过某位资深影评人对靳辰星的评价：

“他是导演届一颗势不可挡的新星，是国产电影最大的奇迹。他的镜头干净、美丽而不媚俗；叙事节奏流畅自如，极具感染力。最难得的是，他的两部作品分别成就了两位最佳女主。让我们拭目以待，他的新片又将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犹如种子破土而出，她在心底埋下了一个小小的愿望：要竭尽全力，把这部电影拍好。

成为他的第三个最佳女主。

*

拍摄中期，《断桥》剧组转场至Q市东方影都基地。随着少女于珊的退场，剧情逐渐进入到最为压抑晦暗的阶段。

在拍摄母亲自杀这场戏前，时雨做了不少功课，研究了很多关于亲情的电影，无一不是哭得眼眶红肿，头脑昏沉。有一次甚至哭到几乎脱力，整个人昏昏沉沉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窸窣”的响动惊醒的，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被转移到一旁的躺椅上，身上盖了层厚厚的绒毯。

靳辰星来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轻轻荡漾，如同浸没在一片粉红色的珊瑚海中，周身弥漫着酥酥麻麻的暖意，一时竟有些舍不得爬起来。

四周的灯光被调节得非常昏暗，最亮的光源来自于正对面的投影屏，正播放着一部老电影。不远处，靳辰星埋头对着电脑剪辑，时不时瞄上一眼，仿佛把它当成用来放松的背景音乐。

可是......时雨胆战心惊地望着屏幕上阴郁暗沉的限制级画面，先前的旖旎一扫而空。虽说不是什么暴力血浆片，但《索多玛120天》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导演......”时雨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磨磨蹭蹭走上前去，“你怎么老喜欢看这种片子啊？”

不少人在压力大的时候会看惊悚片或恐怖片来释放情绪，但靳辰星爱看的那些电影，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类心理承受的范畴。时雨只瞥了一眼就汗毛倒竖，忍不住移开视线：“难得我在，放点少儿适宜的行不行？”

靳辰星却很不给面子：“你这是在提醒我赶你出去？”

这里是导演的私人工作间，由于设备齐全，时雨总喜欢偷偷溜进来看电影，靳辰星几次阻止未果后，也随她去了。

碍于时雨的胡搅蛮缠，靳辰星百般无奈，随手在素材库里挑了一部老少皆宜的亲情题材的电影——《人工智能》。

原以为她不会对这种以儿童为主角的电影感兴趣。然而，她却一改常态挺直腰背，异常安静地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靳辰星听到时雨细碎轻柔的呢喃：

“导演，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靳辰星忙于检查镜头，头也不抬，随口答道。

先前他第一次跟时雨见面，为了获取她的信任，把自己所有的资料，包括户口本都带了过去。他父母的名字和样貌，时雨都是见过的。

“那不算！”时雨不满地嘟囔，“我要听你亲自告诉我！”

不用看也知道，她一定将大眼睛睁得浑圆，唇瓣微微撅起来，有点懵懂，又很可爱。靳辰星嘴角一弯，故意逗她：“不要。你以为是小学生作文吗？”

时雨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嘛，我可以跟你交换哦！”

。听起来更像小学生作文了。好怪。

靳辰星懒得揭穿她——关于她家里的事情，之前聊天的时候她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出于礼尚往来，他也简要概括了一下他的家庭情况：

父亲年轻时是个藉藉无名的话剧演员，由于长期被剧院拖欠工资，一怒之下上诉法庭，却对律师一见钟情，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婚后，他的事业意外迎来了新的转机。母亲也成为了行内赫赫有名的金牌律师，名下律所遍布全球。

印象中，父亲一向正直乐观，兢兢业业；母亲虽然性格强势，但教育子女非常用心。由于工作关系，一家人聚少离多，但彼此感情都很深厚。

“听起来明明很正常嘛......”

时雨顿时松了口气，既然家庭美满，父母和睦，也不存在什么童年阴影了。看来靳辰星那些独特的电影品味，大概真的只是出于个人癖好吧。

靳辰星投来一瞥：“什么正常？”

她吐了吐舌头：“没有，你听错了......接下来到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时雨说的并非是他印象中的父母，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版本。

“我的生母从前是一名护士。她爱上了她的院长，也是一名有妇之夫。对方虽然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迟迟不肯跟妻子离婚。”

“所以她一气之下，跟一个在酒吧认识的男人交往了，后来就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