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依旧沉默地伫立在老宅最北方,飞檐在浓云的挤压下失去了棱角,室门周围生长着斑驳绣绿的苔藓,若是不特别注意很容易略过。
时景焕手指微屈在周围敲敲打打,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咚”回响。
胡毅环视一圈,避开蛇尸:“那大嗓门竟然不在?”
泡酒蛇的尸体还躺在院子最中间,细看之下的确让人不寒而栗。整个躯体足足有大腿碗口那么粗,浑身都是深褐色菱形斑纹,三角状的头僵硬地断在一旁,时景焕敢下得去手也是胆量惊人。
简从生绕过这尸体来回踱步,时不时招惹一下黑羽试图请求它的原谅,可惜不出所料碰了一鼻子灰。
“跟着也没用,”时景焕沉思间将腕间的檀木串取下,拇指在珠串之间来回盘弄,“可能他有信心,觉得我们就算折腾也找不到暗室入口。”
简从生目光被珠串的清脆响声吸引,手指微微蜷缩:“有时候我真觉得您老人家实在嗅觉灵敏,这么隐蔽的暗室你这狗鼻子也能发现。”
“因为这块石板上的青苔有外力形成的裂缝。”
时景焕心胸宽广地没有追究这位看起来心怀敬意、实则没大没小的用词,手上盘串的动作不停。
胡毅追问:“我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
“上次青苔还没卸绿。”
呦,这措辞还是个文化人。
简从生这时才发觉时景焕除却沉闷之外,还时常散发出一种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声音中隐隐带了些笑意:“那说说怎么进去吧。”
“还没头绪。”
简从生颔首噤声,还在不死心地尝试向黑羽道歉。
脚下踩过的是凹凸不平的地砖,大概是已经被踏过千百次,大多数地砖缺了边边角角。
简从生万万没有想到缺角的地砖竟也善于偷袭,猝不及防间脚下一个踩空,这位脊梁挺直了半辈子的艺术家趔趄半步才堪堪定住身形。
“你看这个地砖,”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简从生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定眼一瞧,语气不稳道,“感觉有些蹊跷,跟周围的砖有些不一样。”
众人随着话音看向他手指的地方。
细看之下,尽管青石砖略有磨损,但矮子里面拔高个的话还算是边角整齐,主要就歹毒在太过完整。
“站上去试试?”时景焕提议。
话音刚落他就抬腿迈上那块与众不同的地砖,毫无反应。
“果然没有那么简单。”简从生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背,自然而然地缓解了方才那场无人注意的尴尬。
按照常理来说,设置在院落内的机关少有偷袭,这种狗都能来踩上两脚的地方若是进行无差别攻击,就属实太丧心病狂了。
“主人——”
阵营摇摆不定的黑羽最终还是选择了简从生,拖着长调哭爹喊娘一般,可身子却没动。
简从生毕恭毕敬地听从吩咐:“有事您说——”
黑羽立在墙上,受宠若惊地扑楞了两下黑翅:“这里有那个怪味儿。”
闻言,简从生与时景焕大步走到墙面浮雕前。
整面墙以青金石为底,浮雕刻着狩错图中的景象,稳稳坐落于后院东南面隔断处。
原本莹润的玉石被风吹日晒出丝丝裂纹,奔跑马匹眼上的铜绿斑迹争相碰撞,隐在一片纷繁杂乱事物中的是……
钟表?!
梦中跨时代的不协调事物出现在眼前,还浑水摸鱼了这么多天才被发现,简从生当下生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荒谬感。
钟表计时单位倒与古代相符合,圆面以十二时辰寸寸劈开,而时针最尾端指向的正是申时。
黑羽话中所指的就是这里。
“申时?我没记错的话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吧?”简从生落手带过浮雕其他处,细细推算着时间。
“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应该是一点。”时景焕打断了他的思考,“再怎么说简老师吃个早饭,也不至于细嚼慢咽两个小时。”
余佳简闻言看了一眼简从生,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谢谢你的欣赏。”简从生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不伦不类的夸奖。
临近午后时分,空气变得更加闷热,时景焕将指尖落在钟表上,轻轻拨动泛着细芒的铜针,这钟表指针似乎是被强行扳动过,厚重的摩擦声刺进耳朵里。
时景焕转动手腕将指针逆转变换了个方向,刺耳的摩擦声随着逆向微弱许多。
指针转过一圈,后院内再无其他声音。
“要不还是再找找其他的机关吧。”胡毅提防地观察周围,生怕再爬出来几条蛇。
天上被浓重的铅云遮盖,潮湿的空气中溢出一股暴雨袭来前的泥土腥气,如同舔舐旧硬币的锈涩感般避无可避。
时景焕依旧与浮雕墙面对面对峙,指针交替发出晦涩与顺畅的吱吱声,最后停留在子时的位置上。
紧接着他快步走向东北角明显磨损过度的地砖静立。须臾间,青石板发出微不可察的闷响。
“咔哒”一声,浮雕墙后似乎有东西落下。
黑羽循着这微弱的声音落在简从生身旁,歪头等着夸奖。
“good boy!”
黑羽看向简从生的目光太灼人,他蹲下身的同时变魔术般从袖间掏出一颗油亮的核桃仁,黑羽心满意足地叼到一旁啄食。
不远处石柱般立着的时景焕开口:“它还懂英语?”
英语这种新兴玩意儿时景焕都是在建国后学会的,天知道他一个古代人这几十年都经历了什么。
余佳简剌着嗓子开口:“乌鸦这么聪明的吗?”
简从生仰头时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当然了,我上学的时候黑羽也没少跟着听啊。”
一旁的余佳简和胡毅听着有点奇怪,但不知道奇怪在哪儿。
没等人发表感言,简从生继续进行语言攻势:“也没多难吧?”
时景焕:“……”
他附和道:“的确不难。”对于他这个古代遗老来说。
简从生眼中还带着狐狸般的笑,勉强将注意力放到老树根浮雕上。
树根盘踞于角落,顺着树枝伸展的方向探看,正对应的是一只前腿腾空、后腿绷直惊跃的梅花鹿。
时景焕贴近这栩栩如生的梅花鹿,手指抚过带着油亮的圆眼,重重按下。
继而一声闷响,暗室开了。
……
青石板错落不平,稍一用力就能推开,入口就在浮雕墙边。
时景焕习惯走在前面开路,暗室内传来简从生伴随回响的声音:“为什么指向子时?”
他临进门前特地留意了整个浮雕墙面,正好注意到钟表指针。
时景焕飘着声音,意味深长道:“子时,阴极阳生之时,其正刻是太极图中阴阳鱼的转换临界点,是气朔所始,更是先天元气最为强盛的时候。”
“说点人话。”
“上次岑立忙着回来添油灯就是子时。”
简从生了然,拢紧了衣领。
和外面的闷湿气不同,几乎是踏进暗室的那一刻冷风就扑面而来,毫无客气意味可言。这阴风擒着丝丝缕缕的变质气味,越往里走就越浓烈,就连墙边燃着的蜡烛都添了几分不适。
与此同时,浮雕墙上的钟表指针“咔哒”一声,指针又停在未时一刻。
暗室入口处是两面并排开放石雕门,通道顶部由多根排列整齐的石柱支撑,形成一个拱形顶。
一人宽的走廊内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简从生心中生出一股异样感,以防万一还是召唤:“黑羽回来。”
暗室里指不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飞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黑羽在空中冒险。
“放心吧,这种地方一般没有暗器。”
胡毅声音低沉,回音加持下实在不像能放心的样子,简从生权当听了个响。
走廊越来越窄,尽头处赫然摆着四个齐人高的粗陶大缸,缸沿粗糙的釉质在烛光下泛着青黑,静待有人去端详。
他们边晃悠边观察周围,直到走近才看清——
缸内装着的,竟是已被吸干的尸体。
简从生倒吸一口凉气,勉强镇定地将目光转移向别处。
惯无人性的时景焕跟没看见似的,扶着缸沿俯身细看,甚至拨弄了几下缸中人皱缩的皮肤。
这些尸体钉是钉铆是铆地各自在缸中安家,无一例外也被掰成八瓣折起来,皮肤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有的甚至外皮绽开,露出森森白骨。
时景焕扔掉手中的落叶,直起身道:“是炼尸术。”
这是最为常见的术法。
炼尸术,是民间流传的一种邪术。主要分为符咒赶尸、降头养鬼与提炼人油三种,而缸内的尸体明显属于最后一种。
提炼人油过程繁杂,要求尸体为“二诡命”,即死法诡异、葬地诡异,无腐烂迹象或尸斑,以符纸封闭三魂七魄,将铜镜向内塞入尸体口中,埋于青葬岗阴湿地。待过二十四时辰后,以尸体断指作为灯芯,浸满尸油引燃,直至全部提炼完成,方可燃烛。
然而这种邪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被断魂拉进地底,沦落成个不得超生的下场。
“看不出来岑立那小子还挺厉害啊。”胡毅收起视线说道。
时景焕毫不留情地泼冷水:“都是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自刚才发现炼尸术后,时景焕就如同哽了异物般神色凝重,说话间他停下脚步,抬手拦住身后的两人。
简从生冷不丁急刹车,忍无可忍地吐槽:“不是我说,您老人家这是非必要不说话吗?张嘴拦一下呗。”
“下次一定。”
呸,狗才信这闷葫芦的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