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篁惊诧地投去目光,恰好梁霄也转过头来。
一对眼眸在晨光中像某种犬类的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说:“原来摔倒也这么好玩。”
闻言丁篁怔住。
奇异的是,刚才心里满负荷的尴尬和无地自容像被施了魔法,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流速好像一下子变慢。
丁篁转回头,仰脸举目眺望:
头顶叠盖的乔木绿叶密密匝匝,树枝交错横展,像苍劲手臂伸向高空,迎着朝阳的皮肤被镀上一层细闪金粉。
一直习惯于埋头赶路,他差点忘了,自己以前喜欢爬山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可以有机会像这样,或站或坐或卧或躺,从各种不同角度欣赏自然世界富有层次感的美。
原来摔倒,也是可以好玩的。
的确如此。
丁篁对着阳光眯了眯眼,草叶混合泥土的清新气味扑入鼻腔,让人莫名感到舒畅开怀。
他不自觉勾起嘴角,左边脸颊显出一颗标志性的深深酒窝。
伸了个懒腰,从地上骨碌爬起身,丁篁向梁霄伸出手,示意要拽他起来。
而梁霄视线从他的手心渐渐上移到脸庞,目光直勾勾,盯了半晌舒口气道:“终于找回来了。”
丁篁:?
“什么找回来了,”他左右转头看了一圈地面,“你掉东西了吗?”
梁霄不答,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拍掉身上草茬,语气轻松道:“没事,继续走吧。”
丁篁只好一头雾水地跟上。
但是左脚刚刚迈出一步,钻心的痛感顺着脚踝筋络直刺神经,让他额角立刻条件反射般渗出了一层薄汗。
“等、等一下,”丁篁脸色发白地开口,“我的脚好像扭到……”
话未说完,一阵风先扑到自己腿边。
梁霄像瞬移一样走到他身前蹲下,动作利落地卷起裤腿,眉头微皱地说:“伤到哪了,我看一下。”
刚才摔倒时感觉还不明显,但现在胀痛感愈发清晰,丁篁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脚踝,发现竟然已经高肿起来。
“走,我背你下山。”
梁霄表情严肃地背过身去,蹲下。
林间细碎阳光筛落在青年不算宽阔的脊背上,和记忆中的画面几乎一样。
那年梁嘉树背着他成功登顶,从此开启两人终归分道扬镳的星途。
如今趴在梁霄背上,丁篁感觉心里的树好像轻轻掉了一片叶子。
是种间隔十年的,尘埃落定的安静。
……
从医院回到家后,梁霄严格按照医嘱,让丁篁卧床休息。
洒扫家务、一日三餐都由他来负责。
起初丁篁还有些不放心,但看到他能一边给笋片切成粗细均匀的丝,一边还能兼顾炒锅和汤锅,也便停了帮忙的心思。
只是有些疑惑:现在的短视频教学,有这么立竿见影吗?
毕竟就算是十年后的梁嘉树,在厨房里也做不到如此得心应手,更遑论十年前的梁霄……
一回想当初他们合住时每天互相炸厨房的日子,丁篁都觉得兵荒马乱。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快去坐着,医生不让你久站。”
梁霄把丁篁从厨房门口赶到客厅沙发上,还帮他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综艺频道,哄小孩似的说:“自己看着玩儿啊,有事叫我。”
丁篁无奈,只好按他所言乖乖看向电视。
碰巧的是,屏幕上放的综艺正是梁嘉树这次离家去录制的。
节目定位类似于荒岛求生,嘉宾上岛前随机抽签两两配对,梁嘉树抽到和一个年轻演员一组,一路上对那位后辈都颇为照顾。
于是两人的cp超话最近也经常排在热门榜上。
此时回放的综艺节点,是让嘉宾通过做闯关游戏获取生活物资的环节,也是被cp粉各种二创的高光片段。
在双人三足障碍跑关卡中,梁嘉树和那位演员摔倒滚成一团,起身后年轻演员的短裤不慎被扯开一个破口。
为避免搭档走光,梁嘉树直接脱掉自己的衬衫给对方围在腰间,并且在其他组嘉宾跑上来干扰作乱时一直将人护在身后。
正当电视里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停时,身旁忽然幽幽传来一声:
“真是世道炎凉啊……”
丁篁转头,看到梁霄不知何时已经把午饭摆满茶几,此刻正坐在自己身边同样看着电视。
“什么世道炎凉?”丁篁不解。
“唉——”梁霄瞥他一眼,又看了看电视,意有所指地感叹,“有人孤苦伶仃闷在家里当瘸子,有人在海岛和俊男靓女们闹成一团,连通慰问电话都没有。”
他两手一摊:“这不是世道炎凉是什么。”
看他捏着腔调阴阳怪气的样子,丁篁差点被逗笑,刚才心里一丁点的沉闷也跟着烟消云散。
如果换做以前,他的确可能会消沉自闭地度过一天,但如今不知是彻底离婚后心境有所不同,还是因为被梁霄分散掉了注意力,总之丁篁觉得,曾经自己的生活重心好像正从梁嘉树身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来。
按掉嘈杂的电视,他面色如常地拿起筷子:“吃饭吧。”
梁霄目光探究地打量他片刻,没再说什么。
但一低头,看到丁篁汤碗旁边被挑出来的虾皮,双眼立马睁圆。
“等等——”他拖长声音说,“我专门给你放的虾皮,医生说要多吃含钙量高的食物。”
“我不吃。”丁篁撇嘴,拒绝的态度很明显。
说完甚至把碗都挪远了一点。
梁霄:……
在桌上各自僵持半天后,青年认命地把那点虾皮捡进自己碗里,埋着头小声嘀咕:“怎么那么挑食。”
丁篁没开口,而是默默在心里顶嘴:挑食的明明是你。
重油重盐的吃,零食甜品不吃,味道刺激的葱姜蒜香菜统统不吃……
后来在别墅里休养了大概一周左右,期间梁霄自觉这次受伤责任在他,一直任劳任怨照顾丁篁的日常起居。
不过年轻人大概也是被憋得不行了,丁篁看他几乎每天都会签收一堆快递。
有次没忍住,问他买了什么,梁霄当时蹲在一堆快递纸箱中间,抬头朝他神秘兮兮地眨了下眼:“保密。”
丁篁:……
算了,自己也没有多好奇。
几天后,从医院复查结束,确认脚踝扭伤已经完全痊愈。
回到家,丁篁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对折的卡片。
有些眼熟,他拿起来打开查看——
是一封新的预告函。
和上次一样,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体传递着简单明了的信息:
【时间:明天3:00pm,地点:衣帽间。】
不同的是,这次右下角落款简笔画是两个长袖长袍的古风小人。
丁篁努力辨认了一下他们的扮相:
大概是……一人一狗?
感觉不明所以,丁篁收起卡片回房间了。
次日上午醒来,看着窗外阳光他忽然意识到,经过这一周多的养伤时间,因为有梁霄监督,自己昼夜颠倒的作息竟然被调整得正常许多。
把梁霄前几天给他换的安神枕头拍拍蓬松,丁篁拿起手陷入沉思。
不知不觉夏天已经过去,推开窗微风拂面,送来清爽的凉意。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梁嘉树一向对这种传统节日比较重视,之前无论人在哪里都会赶回家和他一起过节。
虽然近几年工作太忙通告太多,但梁嘉树还是会在当天专门抽出时间和他互通电话,仿佛已经成为彼此间没有明说却不约而同一直遵守的约定。
只是今年……
丁篁举着手机,不确定还该不该打这通电话。
或者说,还有没有资格。
思来想去,之前日常惯例的“汇报电话”为他催生些许勇气。
丁篁抬手拨通。
日光晴朗,天空的蓝色望久了让人有些眩晕。
听着耳边一直长长久久提示的等待音,丁篁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眼眸。
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答案。
午饭时间,和梁霄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丁篁忽然想起穿越而来的梁霄还没见过梁兀声。
那他应该更不知道梁兀声已经……
“我知道啊,”梁霄放下筷子,神色如常道,“我在网上看到新闻报道了,他前几年患上老年痴呆,被梁嘉树送进疗养院了是吧。”
“……是,”丁篁犹豫开口,“但中秋节本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你想不想去探望一下他?”
梁霄思索片刻:“还是算了吧。”
他歪头,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主要是我现在脑子里面根本没有他,去探望也说不出什么,总不能让我跟老人家大眼对小眼吧。”
丁篁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默默赞同了梁霄的决定。
吃过午饭,又休息片刻,丁篁如约来到衣帽间。
刚打开门,望着眼前画面,他整个人被定在门口。
“进来啊,愣着干嘛呢。”
偌大明亮的房间中央,一身红黑色系古风劲装、束着高马尾的梁霄正朝他招手。
而他旁边衣架上,还挂着一套青白色的布衫,配饰是顶四方书生帽,地上摆着一个原木色箱笼。
几个物件叠加在一起,让丁篁脑内自动浮现出影视剧中书生的经典形象。
再望向梁霄头顶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还有甩在身后蓬松的火红色大尾巴……
原来不是狗啊,丁篁默默想道。
回忆着邀请卡上那幅简笔画,他不确定地问:“那身衣服是给我准备的吗?”
梁霄伸手将他一把拽进门,薄唇上下轻碰:“当然。”
丁篁下意识转身想跑,但计时器已经按下,流动的时间无法回转,于是只好认命地坐在椅子上,由着梁霄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头发后梳、贴好鬓角、戴上帽子……
当梁霄要手把手帮他穿衣服时,丁篁提过袖管拘谨地轻咳道:“我自己来吧。”
等全身装扮完整站在镜子前,他表情不自然地看了两眼镜中自己,然后转头问:“我们要穿着这身衣服出门吗?”
梁霄抱臂点头,斜飞入鬓的眉毛上挑,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丁篁:“……”
心理压力陡然增大。
明晃晃的灯光下,即便只是用眼角余光,也能瞥到镜中自己左脸的红斑,因为头发后梳暴露出全部五官而显得过分醒目。
忽然,他想起一个东西。
转身蹲下,拉开衣橱最底层抽屉,手伸进里面摸索半天,终于拔出来一个面具。
光滑素白的漆面没有乱七八糟的花纹装饰,是最平平无奇的款式,而且尺寸可以覆盖住全脸。
丁篁很满意。
他也没想到多年前参加节目的道具,居然还有重新派上用场的一天。
把面具戴好后,丁篁仰起脸对梁霄说:“好了,可以出发了。”
“嗯。”
梁霄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毛绒耳朵一甩,转头便要迈出大门。
“诶等等——”丁篁连忙伸手将人拉住,指指他的脸说,“你就这样出去吗?”
梁霄嘴角一勾,反手同样掏出一张面具扣在脸上。
样式看起来和丁篁戴的差不多,只不过是纯黑色的。
隔着眼部镂空的洞,丁篁和他两只狭长的狐狸眼对视,心里不由暗想:
这身迥异于梁嘉树往常风格的穿搭,套在年轻的梁霄身上,却莫名像是为他私人定制的……
乘车到达目的地后,看到眼前人来人往的主题乐园入口,丁篁条件反射般萌生退缩的念头。
但或许因为今天有中秋庆典活动,来往游客大多都在cos古风角色,穿着唐装汉服的人比比皆是,好像自己这一身也能丝滑融入其中。
而且有面具遮挡脸上红斑,不会再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丁篁状态渐渐放松下来。
“走吧。”梁霄语调微扬。
落日点缀在青年身后,夕照穿透他头顶的狐狸耳饰,将一圈绒毛染成火焰般的橘红色。
那种视觉上的暖意好像流进了心里,丁篁点点头,跟上梁霄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