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祖抽抽噎噎地还想说什么,忽然“轰”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惊得他一口气没上来。
田弄溪皱着眉看过去,只见刚听清孙子的话的黄氏一声不吭地昏倒在地。
她把田耀祖放进来,无暇再管他,撸起袖子把黄氏从地上捞了起来,一个人把她扛到床上。
田耀祖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哭得愈发响亮,比哭丧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田弄溪安顿好黄氏,正摇摆不定是否要找郎中,一扭头看见没用的弟弟,手蠢蠢欲动。
她还是忍住了。
只伸出两根手指拎着田耀祖的衣领把他带出小屋,蹲下身好言相劝:“别哭了,你要吵到奶奶吗?”
田耀祖边哭边摇头,没吸住的鼻涕悬在空中,在月色下亮晶晶的,跟着抽泣的动作摆动,像一条油光水滑的虫子。
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田弄溪打了个寒颤,龇牙咧嘴地扔了条手帕给田耀祖。
见田耀祖埋在帕中哽咽,她欲言又止,“别哭了……别哭了好吗?”硬要哭的话,能不能把头抬起来。
田耀祖照做,双手还捧着手帕不放。
田弄溪看着田耀祖手上晶莹剔透的手帕,满脸黑线,嘟囔了句送你了,然后才问:“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田耀祖还是那番说辞,翻来倒去地说和离。
深叹了口气后,田弄溪示意田耀祖一起坐到石凳上,问:“你一个人回来的?二叔呢?”
田耀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田弄溪凝神听了会儿,勉强听出来一些意思,挑眉问:“是庄家人将你送回来的?”
田耀祖点头,“是庄家派人送我回来的,二叔、二叔他……”他小心看了眼田弄溪,见她没有异议才继续说,“他让我先回来,说有事要和婶婶商讨。”
他瘪瘪嘴,泪意又涌了上来,“奶奶不要紧吗?”
“没事,应该是气晕了。”田弄溪意简言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和离吗?把你知道的都和我说一下。”
虽然田耀祖只有六岁多,但毕竟是这本书的主角,缓过劲来后说话有条理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今日午后,他参加完出殡后本该被送回祠堂,但是田农乐称到祠堂的路太远,今晚赶回去不安全,便将他带回庄家,明日再亲自送他回祠堂。
庄家很大,一到庄家田农乐便不见踪迹,也不见庄雪翎的影子 ,庄家人不让他闲逛,他只好一个人待在屋内。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在庄家,但他从未去过。
田农乐和庄雪翎就在陌生的屋子里等他。
“婶婶说、说,天赐,我和你父亲要和离,你想跟谁?”田耀祖有模有样地回忆。
“我指叔叔,他们都笑了。”
“笑?”田弄溪撑着脸问。
“嗯!”田耀祖重重点头,笃定,“他们看着彼此笑了很久。”
“……”
斟酌片刻,田弄溪疑,“你不会是被大人逗哭,自己偷偷跑出来了吧?”
田耀祖头摇得拨浪鼓般,急切到手攀上田弄溪的小手臂,后者不动声色地坐远。
“不是,姐,他们真的要和离,桌子上摆着和离书。”田耀祖有些结巴地继续说,“婶婶给我看了,还、还问我识不识上面的字,我认识叔叔的名字。”
“婶婶还说,我想跟叔叔也不行,过继的名册已经在官府登记过了。”
田弄溪云里雾里,“那你怎么回来了?”
“叔叔说让我……”田耀祖眼睛不断往左上方瞟,终于想起来,“让我先回来躲一阵。”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染上了哭腔,“他们骗我,就是不要我了。”
田耀祖一边哇哇大哭,一边透过手缝瞄田弄溪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渐渐止了哭声。
躲一阵?
田弄溪若有所思,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和她的第一反应不一样。
他们和离不是因为一方背叛,而是因为不可抗力才需要“躲一阵”,这力量针对庄家,所以才让田耀祖回田家躲着。
可什么势力能撼动富甲一方的庄家?甚至危险到庄雪翎在丈夫疑似有染的情况下,不惜和离也要保全丈夫及其侄子。
会和景温书昨日说的人有关吗?
李记药铺……
总管……金禄……
她将这个名字喃喃出声,直到视线被一只挥舞的手占据。
田耀祖终于唤回失神的姐姐,自己的眼泪却挤不出来了,只指了指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姐,我饿了。”
田弄溪啧了声,站起身往灶房走,边走边吓唬田耀祖,“你既已经登记在册,便是名正言顺的庄家人,即使和离也无法改变,什么都躲不了。”
在灶台找到用碗盖着的剩菜端出去时,田耀祖还在默默流泪。
她将筷子递过去,田耀祖边抽噎边往嘴里塞饭,眼泪啪嗒啪嗒落到剩菜里,又被和菜一起扒到嘴边,尽数咽下去。
田弄溪看得目瞪口呆。
田耀祖风卷残云般吃完,将碗推到无所事事的田弄溪面前,理所当然说:“姐,我吃完了,你去收拾吧。”
“……”
田弄溪起身,却没拿走碗。
她走到灶房前停下,用抹布裹住药壶把手,将咕噜冒泡的药倒入顺手从灶房拿出来的碗内,朝田耀祖招招手。
“奶奶要是醒了就让她把这喝了,喝完你再去把碗洗了。”这药是戚夫人替黄氏把完脉后送来的,说是能活血化瘀、平心静气,黄氏大概没打开过,还剩满满一包。
看着田耀祖捧着药进了屋,田弄溪抻了抻脖子,扭头去洗漱。
她今日大概日行了少说五万步,浑身酸软无力,于是自己给自己烧了热水泡脚。
泡得昏昏欲睡时,水温渐渐冷却,田弄溪擦干水分起身倒水,下身某处突然涌入一股热流。
她愣住,短暂地皱了皱眉,继而长舒一口气。
她穿到这里一月有余,这副身体迟迟没来月经,她却一直没忘记这件事。
田二娘营养不良,几乎一年才来一次月事,但她不知道月经不调的危害,从未对外说过,更别说去看郎中。
现在月经终于来了,至少证明她营养跟上了,也不用再担心因为月经不调导致生理心理出现问题。
跟着记忆从柜子里找到看上去既麻烦又不卫生的月经带,田弄溪眼角抽了抽,想早点回家的心情更加急迫。
好不容易换好,又去打热水洗被血沾上的裤子,全干完后躺在床上,眼皮子直打架,田弄溪头昏昏沉沉地要睡着,小腹部却一阵坠痛。
她搓热掌心捂住小腹,好不容易快把自己哄睡着,主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寂静夜色里格外明显。
不多时,有人扯着嗓子唤,“二娘!”
田弄溪被迫睁开眼,无奈地看向天花板,意外发现缺的瓦不知何时被人补上,正愣神之际,“嗒嗒”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停在门口,敲门声同时响起,“姐,奶奶醒了,喊你过去。”
命、好、苦。
她“唰”一下打开门,田耀祖叩门的动作终于停下,哭丧着脸又说了遍奶奶喊,没有一丝吵醒别人睡觉的不好意思。
田弄溪顶着张煞白的脸去黄氏屋子,还没开口,黄氏挣扎着坐了起来,拉住她的手,“丫头,阿祖说是你煎的药。”
田弄溪嗯了声。
黄氏又说:“你爷爷死了,我本就难过,现在你二叔又离了,我一下子受不住晕了过去,难为你忙东忙西。”
“夜色深,您休息吧,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田弄溪困极,不愿多说。
床头柜子上放着见底的药,屋内扑鼻的苦涩久久未散。
她挣开桎梏,拿起碗准备离开,被黄氏叫住。
“你明日带阿祖去看下郎中吧,阿祖手上的伤看着叫人心疼。”黄氏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破损的钱袋递给田弄溪。
她这么一说,田弄溪才看向坐在一边的田耀祖,眉眼间净是惊诧。
伤?什么伤?
田耀祖低垂着脑袋,袖口被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痕。
条状的伤口个个又红又肿,看着触目惊心。
田弄溪牙疼般吸了口气。
“你弟弟说是先生打的,他一向聪慧,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呢?问又不肯说。”黄氏不忍再看,叹气道,“当初是你婶婶求你爷爷才把他要了去,谁曾想他们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阿祖还是个小娃娃就被打成这样,和离了也好,以后不去庄家,就在家呆着,也能把他养成你叔叔那样的读书人。”黄氏喃喃道。
田弄溪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
黄氏、田农乐。
一个老弱,一个病残。
怕是养自己都有心无力,更别说养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孩。
恍惚间,书里那个被啖肉饮血的田二娘在脑海中浮现。
田弄溪的嗤笑藏在黄氏的再度开口中。
“对了,明天让你叔叔来家一趟,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
“好。”田弄溪应下,将备菜的计划推到回家后。
她掩上门,把碗拿到灶台上就没再管,指尖和冰凉的泉水一触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