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时节,洛京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雨。乌蒙的黑夜里,穿城而过的洛水河如一条在暗处涌动的巨龙,密密麻麻的鳞片被雨水拨动。
闪电划破夜空,宫墙上一抹穿行的影子在瞬间被照亮,又迅速隐没在黑夜中。
秦芳自今日下朝后,便称病告假了。
杜少陵快步步入堂中,摘下满是雨水的遮帽,解开身上的油衣:“死的人是东宫的宫女。”
“什么?”百里书缘正在想什么而出神,忽然惊觉。
恰巧一声轰雷。杜少陵攥着拳头走近,一拳捶在书案上:“宫女雁儿死亡那天,很多人都看到,永安去了东宫,发了一通脾气。伯母也说,那天永安回到家后一直在哭,还说看到太子和一个男人……”
“和一个男人怎么?”百里打了个哈欠,脱口而出,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咳嗽两声遮掩过去,“继续继续。”
“伯母劝慰了几句,毕竟男风之好在洛京盛行,永安也没再气恼,安心准备出嫁事宜,没想到只隔了一天,就出事了。”
“宫女、剑伤、宫里的男人……”
百里又想起白天杜少陵和他说的话。永安郡主和太子青梅竹马,一起在太行山修道,杜九华曾多次向女皇请求赐婚良缘而未果。
“这么多的巧合加在一起,恐怕就不是巧合了。”百里紧皱着眉头,拿着四象杵捶背的手悬在了空中,“等问了沈源,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没错,要定案,最关键的就是沈源的证词。”杜少陵说。
“不好!”百里突然意识到什么,背上四象杵,拉上杜少陵就往大牢奔去。
等二人来到牢房,远远便看到门前倒在地上的狱卒,百里暗叫不好,拔出捣药杵便要一头冲进去。
“别去。”杜少陵拉住他,也从腰间抽出佩剑残照,二人拿着武器护身,确认牢房里似乎没有别的动静,才快步进去。
牢房门口是牢头和狱卒们横七竖八的尸体,二人小心地跨过这些尸体,才看到里面的犯人也无一幸免,七窍流出黑血,和永安郡主的死状一模一样。
百里焦急地朝大牢最深处走去,直到看到同样已经没了气息的沈源,咬牙一掌拍在牢间栅栏上,正压着怒气的时候,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异响,像是有人踩过瓦片的声音。
百里与杜少陵互相看了一眼,不必多言,立即追了出去,眼看一个黑影在房上穿梭,翻出衙门的高墙,赶紧奔向马厩。
“我去追,你去殓房守住郡主的尸体,那是最重要的证据!”百里喊道,情势紧急,不等杜少陵回复,解开缰绳便驾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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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交织的雨夜,快马追逐着黑影,穿过房屋密集的城巷,一路追到洛水河边。
那黑影猝然停下,不动了。
百里下马,抹了一把眼睛,滂沱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让他无法看清那黑影的面容。
他反手握住身后的四象杵,手指抓得越来越紧,心跳如鼓,慢慢地接近。
刚好一道闪电划过,百里看到那人双手袖口里弹出两把锋利的白刃,几乎同一瞬间,他将四象杵拔出,下意识护住颈部,挡下一片飞来的刀刃。
那枚小小的刀刃碰到四象杵的刹那,猛烈的冲击竟让他后退数尺。意识到如此神力绝非凡人可有,百里的目光不由向后看向自己的马匹。
他得逃。
可那人又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袍袖一挥,扔出一片白刃,然后踏上那片白刃,借力腾空而起,举起刀就要向百里头顶劈刺下来。
在最后一刻,他看清了那人腰上飞悬的玉牌,刻着“登云”二字。
完了,百里闭上了眼睛,他心里知道,逃不掉了。
然而,就当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操劳人生的终结时,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等百里完全睁开眼时,只看到那熟悉的殊音剑,绕着面前人的脖子,软剑收回,面前人砰然倒下。
他终于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位银发天神——明镜伫立在雨中,将殊音剑收入剑鞘。
由万念俱灰的将死到生,转瞬又见到美人,这巨大的起落让百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是查案要紧,百里还是先将那尸体搜索了一遍,发现并无他物,便扯下能代表身份的腰间玉牌揣入怀中。
一起身,抬头便见那人周身蒙着淡淡的月光,身上白袍也被雨水浸透,变得有些透明,袍下紧贴着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这让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恪守君子之道,硬是没往下瞟一眼。
“刚才谢谢你。”百里按捺不住心里的窃喜,不自在地捋过额前的湿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偶遇。”明镜冷冷地回答。
看着那人手上的殊音剑,原本应该被他放置在书架的松木盒子里,百里诧异地问:“你,去过我家了?”
“嗯。我感应剑意到你家中,但你不在。”依然清冷的语气里,好像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委屈。
某人顿时在心里后悔得直拍大腿,忙于查案这几天都睡在衙门,竟然错过。
“所以你就一路,找我找到这儿来?”
一下被人说中,明镜转身便走。
百里赶紧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喂,你眼睛看不见,过来一定很辛苦吧,你去哪?”
明镜不语,想向右闪身离开,又被拦住,再向左,还是被那家伙挡住,开口道:“让开,我要回天庭了。”
“你救了我一命,算上上次,我还没好好感谢过你,起码也要吃顿饭再走吧。再说……”百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要是那么着急回天上,拿了剑就走了,干嘛还要来找我啊……”
明镜的脸倏地一片薄红,气道:“你……”
反正被那人拦着,前路不通,所幸又转身往身后走去。
百里连忙拉住他,再走就是洛水河里了,温柔地安慰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你被雨淋成这个样子,也和我回衙门换套衣服吧。”
看明镜没有反抗,便牵着他的袖子走到自己的马前。
“你会骑马吗?”百里问。
明镜摇头。
“那我抱你上去,你抓住这个就好。”百里把缰绳放在明镜手里,还不等那人反应,三下五除二将人横抱起来,托举到了马上。
随后自己也翻身跨上马,坐在明镜身后,接过缰绳,往大理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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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后苑。
夜深了,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怀狐坐在窗前,对着一块光亮的黄铜镂刻的玄机镜,挽好长发。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前两个侍卫刚要阻拦,那人视若无睹,指尖燃起一束幽火,二人立时倒下,魂魄暂陷入沉睡的混沌中。
一路走过,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是如此。
怀狐一直走到启明宫内,瓢泼大雨没有一滴沾湿他的身体和衣袍。他将指尖的幽火吹灭,径往女皇的寝殿而去。
那里只点着几盏昏暗的提灯,正中心的丹炉里还有一些微红的灰烬。怀狐俯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那丹炉灰,嗅了嗅,露出厌恶的神情,果然是仙人的腐臭味。
“是谁?”
他听到女皇微不可闻的询问。捏着炉灰的手向身旁一抛,整个寝殿的灯台都被同时点燃,亮如白昼。
女皇抬手遮着强光:“是你。”
“儿臣担心母皇身体,并有一事想向母皇说明,漏夜前来,还请见谅。”怀狐依然保持着周到的礼数,行礼道。
“你,不是凡人。”那语气里既有不敢相信的惊讶,又藏着恐惧,“你是谁?”
“儿臣解忧,的确不是凡人。”怀狐走近到女皇的卧榻前。
那一生杀伐决断,踩着无数人尸体登上皇位的女人,此刻眼里尽是脆弱的恐惧,一只手摸索着,按到床边悬挂的剑上。
“陛下,儿臣是殿下的妻子,陛下是殿下的母亲。解忧没有敌意。”怀狐按住女皇抓着剑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皇子殿下绝没有杀害郡主,我也是。”
女皇舒了口气,目光仍透着警惕:“我知道了。若是你,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
“陛下,我听皇子殿下说,您缠绵病榻,是有人下毒所致。”怀狐问,“其实,您知道是谁,是不是?”
女皇冷笑,坐起身:“你怎么知道?”
“殿下和我说过,以您的性格,若找不出是谁下毒,一定会杀了满宫所有内侍和宫女,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您可是连丈夫和儿子都不会放过的人,全天下,谁能让您这般隐忍呢?”
听到这话,女皇高声大笑。平静下来后,她的目光仰看向床榻上方的帷幔。
“我的三个儿子里,均儿是最像我的那个,也是最不像我的那个,他聪明,却不够心狠。”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以三皇子殿下为储君吗?”怀狐直截了当地问道。
女皇睁大了双眼看着他,并未回答。
“您在怕什么?”怀狐坐在女皇榻边,用更近的距离凝视着她,他幽亮的眼眸就像无底的黑洞,能吸入人的一切秘密,“您怕的不是您的儿子,是他背后的仙人,对吗?”
“仙人能带给陆国的,带给您的,我一样会给。”
“不管我是否同意,就算你杀了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女皇的声音颤抖着,那神情像哭又像笑,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怀狐的脸庞,
“你不明白,这是亘古不变的契约,无论你多强大,都改变不了什么。”
这一次,那种渗入四肢百骸的惊恐来到了怀狐的身上。因为他意识到,女皇说的是对的。
背叛仙门,对女皇来说,一样是死路一条;而他,甚至不能和仙人们起冲突,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引起母亲的觉察,那么神与妖间又将是一场浩劫般的战争,而凡人在这样的战争里,是无法生存的……
看到他那犹疑不安的神情,女皇知道,他动摇了。
“但我可以满足你的其他要求。”女皇继续说,手掌上移,抚着他的长发,就像安抚一只小动物一样,“我知道起儿容不下均儿,这次的事,多半是和他相关。你也可以继续待在均儿身边,帮助他。”
“儿臣有两个请求。”怀狐主动将头倒在女皇掌心,表示着乖顺亲昵。
“你说。”
“解除对王府的封锁。以及,将永安郡主一案和您被毒害之事,都交给三皇子殿下全权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