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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轻的时候得到过一个很好的机会,本该大有所为。可他犹豫了,因为舍不得,舍不得手里的一点点东西。往后的七年,他每一天晚上都在后悔,可又有机会出现时,他还是不敢捉住它们,因为他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他要负担的,越来越重了。
乔宥无言,沉默地看着他。褚惠放不下一师,他是个称职到不可思议的领导者。
“年轻真好。”褚惠站起来,越过他往门外走,“自由自在的,真好。”
接下来的几日,褚惠拔营起寨,开始向前推进。十三旅每每与他们交火,打得都不认真。
“你和风驭到底什么关系?你不愿意跟他打,他也不跟你打。”
“风驭嘛。”褚惠摸出一个烟嘴,那是风驭在上一个指挥部中给他留下的。“风驭和我,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我们俩一块参的军,一块进的北洋政府,干了半年多,他被派到曹三傻子身边,进了直军,我被派到闻质这,进了奉军。后来奉军出关,直奉关系恶化,我们还打过几场仗。每次都这样,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这是一种,默契。”
“你们就这么糊弄,也没人说?难道大家看不出来?”
“说,怎么不说。应老驴天天拿着个说事,什么态度不积极啦,贪生怕死啦,哦,有时候还说我里通外敌,胳膊肘朝外拐。”
“那你还真是屡教不改。”
这时候下起了雨,郑报君给两人支好棚子。
“这雨不小,待会战壕里估计要漫起来。”乔宥擦着身上的雨水,“咱们等不了。十六师来了就进攻,来不了咱们得撤退。”
他们此刻一只脚已经迈进了直军腹地,只等十六师和混成二旅赶到,便把另一只脚也放进去。尽管目前对峙的十三旅并不会构成威胁,但他们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是这理。”褚惠拾掇着新烟斗,“郑报君,去给老邹打个电报,催催他。”
天空愈沉,乌云厚重,雨势明显增强,雨珠成坠,密集地砸下来,捶得棚子砰砰作响。
等待的时间最是折磨人,乔宥无事可做,只好从外头挖点泥巴,捏泥人。
“你不是想听我脸上这个疤吗?”褚惠翘脚坐在木箱子上,“我现在给你讲。”
“那时候二次革命,京城内潜伏着好些革命党人,有几个人想要刺杀袁大头 ,没成功,就被关进监狱里,等着秋后问斩。我当时在狱里当差,每天都跟他们混在一起,听他们说军事独裁,说民主共和,渐渐地开始同情他们,同情革命。后来二次革命失败,他们想去南方投军,我就帮助他们越了狱。本来挺顺利的,要出城门的时候被发现了,打斗的过程中被砍了一刀,不省人事了。”
“那你没受处分?”
“事情被压下来了。我毫发无损,继续做狱卒。那几个人下落不明,听说是逃出去了。”
“没想到你这么进步,还去救革命青年。”乔宥拱拱手,“真是刮目相看。”
褚惠受到鼓励,接着又讲了一串他在北洋政府时的英勇事迹,直从中午讲到傍晚,十六师和混成二旅到的时候,他的故事才只推进到1914年。
“我说褚师长顾不上接我,”邹范邹师长弯腰进入棚子,“又吹牛呢?”
“我接你干啥,你自己认路。”褚惠收起烟斗,“大家都到了?那就开打吧。”
“不急,不急。”邹师长自觉地坐到木箱子上,脱下靴子,倒里头的雨水,“大家远途行军,先歇一歇。而且现在天都黑了,不好打仗。明早上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正是远途行军,才要一鼓作气,你要歇,待会可就站不起来了。”
“怕什么,附近没有别的军队,十三旅又那么怂包,肯定没人偷袭。”
褚惠皱眉,向乔宥示意,两个人出去了。
外头雨势不减反加,丝毫不因夜幕降临而有半分懈怠,如注的大雨倾盆而下,战壕里的水已经到了小腿肚。
褚惠踏上高地,打着手电筒照了一遍密密麻麻的雨棚。
“把大家都轰起来,清清沟里的水。”
乔宥将命令传达给郑报君,郑报君又传到了阵地的各个角落。很快,士兵们都从雨棚里爬出来,顶着暴雨往外倒水。他们的头灯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组成了一片流动的星空。
“你觉得今夜会有偷袭?”
“说不准。”褚惠关掉手电筒,领着乔宥摸黑往南边走,“去树林里看看。”
他们回来时十六师和混成二旅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一师还扎在战壕里倒水,并没有动筷子。
郑报君抱着罐头,悄悄说:“大家都饿了。”
“等他们吃完咱们就开始,如果有人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先垫点东西。”
郑报君还有点迷糊,乔宥却明白了。现在大部队刚安顿下来,是警备最松弛的时刻,也是偷袭最容易得手的时机,如果这个时候直军没有行动,那么他们今夜就不会行动,一师就可以安心地吃饭了。如果直军出手了,那么一定是场恶战,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吃饭的必要了。
乔宥紧张地等待着。
混成二旅结束晚餐,开始安排休息和巡夜。十六师的进食时刻也进入了尾声。
此时天空漆黑,雨势稍减,四周一片宁静祥和,好像真是平安夜。
乔宥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摸摸肚子,发觉有点饿了。
“师长,什么时候吃饭。”
褚惠看水排得差不多了,混成二旅的巡防和哨岗都已就位,也放下了半颗心。
“差不多了,走吧。”
阵地里一片欢呼,士兵们扔开水桶,唱着歌去打饭。
褚惠还要去前线查岗,乔宥不好先去吃饭,只能饿着肚子陪他。
“总算是能出一口气了。”乔宥话音未落,褚惠摁着他肩膀倒下去。他还愣着,头顶上的沙袋已经嵌进四五颗子弹。
乔宥心有余悸,吓出一身冷汗。若非褚惠反应快,此刻他已魂归西天了。
“坏了。”褚惠关掉手电筒,“哨兵被杀了,他们就在附近。现在天黑,他们不知道咱俩在哪,你赶紧回去让大家集合,我到阵地里头看看。”
“明白,你要小心。”乔宥立刻给手枪顶上子弹,沿原路返回。
褚惠放轻脚步,摸着进入战壕。他刚走了几步,就踢到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尸体还是温的,说明偷袭刚开始不久。
褚惠绕过尸体,沿路检查,直到进入二线,他都没有找到幸存者。
大雨和黑夜为偷袭提供了极其有利的条件,直军手持大刀潜入阵地,悄无声息地展开屠杀。黑夜藏住了他们的身影,距离和雨声湮灭了声音,在这样的条件下,二线对于一线遭遇的袭击懵然无知。
“向外挂好照明灯,确保视野,阵地里不要再有暴露位置的光亮。每五分钟互相确认一次身份,击掌或是暗号都行。手枪上膛,步枪上刺刀,进入最高警戒状态。他们就在附近。”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拖延时间。”
褚惠回到指挥部的时候,营地四周还很寂静,这种暴风雨降临前的和平,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我已经通知了十六师和混二旅。”乔宥在作战部署上签了字,问他,“怎么回事?”
“万凭拿风驭钓我,等着咱们进入伏击圈,再绕过来,从腰眼子这儿狠狠地戳一下。”褚惠叉着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风驭,大雨,黑夜,他全都算好了,好一个万秀才。”
“应司令刚打来电报,让邹师长做总负责人。他要主动进攻伏兵,咱们怎么办?”
“步兵和大刀队留守,骑兵和炮兵将辎重、马匹运进树林,然后向大本营回撤。直军想打击溃战,不会赶尽杀绝。”褚惠愤愤地啐了一口,吐出嘴里混进的雨水,“应老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搞小圈圈,这种时候了还让邹饭桶来添乱。”
十六师的营地可谓兵荒马乱,士兵们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马儿嘶鸣声从东至西贯彻全局,到处都是被扯下来的油布纸,有披在大炮身上的,有裹在弹药箱上的。各样的探照灯都挂了起来,照得附近亮如白昼。
乔宥迷茫地看了一会:“他们知道什么叫打草惊蛇吗?”
褚惠闷声说“这样声东击西才好——”
一颗信号弹拉着长长的尾巴冲上天。
第一次进攻开始了。
侧背的猛攻无比剧烈,直军积攒多日的火气在这一刻集中爆发,枪炮组织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缓缓地向前推进,每移动一步都会踩烂数十个人的生命。他们完全没有节省弹药的打算,遍地都是沾满鲜血的子弹壳。
正面的攻击相对轻柔,但同样浸染血肉。风驭早在刚下雨的时候就被调走了,接手进攻任务的是以彪悍出名的宋团长,他率领的大刀队堪称华北一绝,下手狠辣干脆,招招见血。二线的机枪也不是吃素的,只要盖上油纸,在大雨中同样所向披靡。两方针尖对麦芒,打得惨烈。
乔宥的枪法比不得闻桦,但也很准。他在高地上找好了掩体,居高临下地狙击对方较有水平的士兵。
他也有过惋惜,不愿折杀人才,但如海潮般的士卒扑涌上来,带走的都是属于奉系的生命。他不杀那些人,那些人就会杀掉他所保护的兵。在这样的零和博弈里,他们双方闹得你死我活,但其实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囚笼。
错的是军阀。错的是世道。
乔宥拒绝了恻隐之心,再次扣下扳机。
两个小时后,直奉双方短暂收兵,进行修整。
乔宥在雨里趴得腰酸手痛,浑身湿透,爬起来时还打了两个喷嚏。
褚惠四处转悠着视察伤员,他的烟袋被雨水浸湿,抽不了了。
“现在军心不稳,下一仗不好打。”乔宥拧着衣服,让它尽量轻一点,“这么死扛不是办法。”
“是,是这么个理。”褚惠胡乱薅着头发,来回踱了四五步,“老规矩,分批撤,拨一些的士兵扛着伤员先走,剩下的人从第二次中途撤走,咱们垫后。”
乔宥蹲着,倒靴子里的水:“应司令肯定会给你穿小鞋的。”
褚惠“哼”了一声:“那也要邹饭桶有命去打报告。”
第二颗信号弹腾空,第二次进攻开始。
直军愈战愈勇,奉军士气低落,侧背方出现明显的溃退之象。
一师已有一半多的人撤出了战斗,并距电报回复,最早离开的炮兵和骑兵已经抵达大本营附近,为避免应司令发现他们开溜,还没有进入驻地。
打得最激烈时,褚惠跟邹师长说正面进攻顶不住了,请求支援。邹师长此刻对着侧背战场焦头烂额,哪还有功夫理他,于是随口敷衍,让他看着办。褚惠就等这句话,一声令下,一师又撤走了三分之二,这个时候,一师在战场上只剩下五六百人了。
第二次交战结束时,奉军元气大伤,多数士兵鬼哭狼嚎,满地打滚,就是不愿意起来拿枪,更有甚者满军营里散播“四面楚歌”等历史典故,企图用群众的力量说服邹师长及时止损。
邹师长自诩为燕赵硬骨头,不肯退兵,只是要与他们硬刚。
褚惠偏挑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进去,说:“宋团长太猛了,正面完全抵挡不住,我这就几百人了,也顶不上去,咱们还是撤吧。”
邹师长吹胡子瞪眼:“几百人怎么了?几百人就不是军队?补!都补上去!你也给我进去,你要是扛不住他们,你就别回来。”
褚惠哭哭咧咧地出了棚子,高高兴兴地打发剩下的人回了家,只留下他和一百多人的警卫连。
他们到西边的正面战场时,宋团长和二线也在休战。
二线不辱使命,五百人拼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没有任何援兵的情况下,挡住了宋团长的两次猛烈进攻。
褚惠用警卫连换下了二线的士兵,自己也趴在了战壕里。
乔宥照旧,拎着狙击枪找到了高地。
第三颗信号弹升空。
大刀队再次出现在明亮的探照灯下,宋团长率领的先锋身姿灵活,躲过机枪的扫射后就往阵地上爬。一旦与他们展开近身搏斗,警卫连的生还率几乎为零。
乔宥沉住气,稳准狠地用好每一发子弹。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着急,正所谓擒敌先擒王,只要他能找到宋团长,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褚师长!师长——”
乔宥的手骤然一颤,第一次打偏了方向。他急忙循声望去,正瞧见褚惠直直地倒下,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