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类似的话，师父好像也问过。谢知意想起刚来无为峰时，灵霜问过，“一直都是人吗？”

当时许庭安只当师父在询问他的年岁，如今听来，竟不是这个意思吗？

为人十八载，突然被告知不是人，那我是什么？

“准确来说，你算半个人。或者，你更喜欢半妖这个形容？”绿盏于灵霜手里转着，哪怕说出如今让徒弟惊讶的话，做师父的，面上依旧冷冷清清。

“妖族罕见，但也不是没有。没有猜错的话，你的母亲应该是妖，之前的发色是受她的影响。如今你修行小成，凝气结丹，对自己身体的把控性更强。与之相对的，先天影响就会弱，发色就会褪变成黑色。”

谢知意惊讶至微微张开嘴，泡在水看看灵霜，又看向许庭安。许庭安微抿着嘴，沉默着。灵霜给出足够的时间给他消化，也不急，喝着她的热茶。

许久后，许庭安盯着漾在水里的黑发，开口问道，“那我的...母亲，”母亲一词，对他实在是生涩，“是什么妖？”

灵霜摇头，“这个看不出来，想来应该是什么发色为白或银白色的妖。”

有些话，听起来难听，但做师父的也不会隐瞒，“妖虽然强大，但也会死。你的母亲应该已经归于天地，不然断不会留你一人。”

本认定自己无父无母，刚知道丁点儿母亲的消息，又得接受自己母亲不在的事实......师父心中叹息，这种时候，长风一般会怎么开口安慰来着？

灵霜摩挲着杯壁，一边感叹收徒不易，一边还是开口道：“想来你的母亲应该是个厉害的。灵兽成妖不易，化人更是难上加难。愿意成人生子的妖，心志、能力，缺一不可。”

许庭安一怔，心思一下子就到了别处，“灵兽成妖不易？”房间里，两人视线一瞬间都落在谢知意身上。

“喵？？？”小猫爪子抹着脸毛沾上的水珠，怎么话题突然到了我这？

“都说妖是天道的宠儿，但灵兽成妖，本质上是违逆自然道法。你是半妖，今日结丹的九重雷有所体验，这已算天道留手。若是知意这般凝气结丹，九重雷远不止这点程度。”

“那要是不凝气结丹？”许庭安下意识问出，问完后又反应过来自己问出一个傻问题。

凝气结丹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或许能压制气域，推迟结丹，但一直不结丹是不可能的，否则到最后会落一个爆体而亡的结果。

“就是你想的那样。”灵霜淡淡说道。

沉默间隙，谢知意弱弱举手发问，“话都聊到这，师父，我想问问，那化妖成人？”

桶里一大一小望着自己，灵霜扬着眉眼，“你不会想的。灵兽成妖，有违道法；化妖成人，则忤逆天道。届时须经历的痛楚，比你淬体成兽时疼上千倍万倍。你这么怕疼，不会想的。”

淬体那阵剧疼都能疼到眼泪花花，何况是它的千倍万倍，灵霜进一步说道：“一般化妖成人都有个执念，非有个化人的必念支撑着，哪只灵兽愿意受这苦头。”

谢知意第一时间看向许庭安。

许庭安把它抱起，清冷着一张脸，“做猫就很好，不必做人。”

也是，谢知意晃着尾巴，不自觉缠绕上许庭安的手腕。前世就许愿要做猫，如今做成了猫，日子逍遥自在，再吃苦做回人，她脑子有病不成？

左右茶已喝完，话也说完，师父大人也不愿在这呆。

“你们慢慢泡吧，药液干净了就自个回去。知意结丹的事也不用焦忧，有我和长风在。”起身，丢下这一句就走了。

一人一猫泡到最后，桶水清澈。托在这么多年在自家枫院泡温泉的福，如今给小猫吹干毛发，那是一个得心应手。哪怕小猫突然心血来潮要个奇特的毛型，许庭安都能给它吹出来。

傍晚回程的路上，无为峰久违的下起小雨，小猫不愿撑伞，在金储环里掏出一柄硕大的绿叶递给许庭安。

这柄巨叶还是她与狮紫那三只大猫探索无为峰时捡到的，当时第一眼就觉得这玩意适合遮雨。可惜不是无为峰的落雨时节，等了许久也没用上。

嘿嘿，现在能用上了，喵。

小老板向来惯着它，别说雨天拿巨叶当伞这种怪举。它若是想直接淋雨回去，估计许庭安也能应上一两回。

回到枫院，雨水打的枫叶油光发亮。走廊下，纸人三两围坐于亮着柔光的明珠处，竹箩里放着剪刀和红纸，互相展示自己的剪纸花式。

这是去年小猫在纸人界带起的新潮，旧时的章印已经不够它们发挥，剪纸的出现，正好安放指纸人们的一腔创作热情。

见许庭安和猫回到，纸人放下手中的剪纸，羞答答的起身。巨叶收回，许庭安对它们点点头，抱着猫往铸器楼走去。

静谧清凉的雨天，他和小猫一般不会打扰它们的休息聚会。

谢知意趴在自家小老板肩头与纸人们挥挥爪，瞧见走廊处许庭安走过路留下一长串的湿脚印，喵的一声，“小老板，今天要不别去铸器房那？我们去泡温泉吧！”

“还想泡？刚从桶里泡出来。”

小猫放松眯眼，可以想象到雨天与温泉的舒适匹配度。一月前泡好的杨梅酒正好可以拿出来。

雨天、温泉、杨梅酒，想想就美。“嗯，去吧去吧，身上全是药味。”

温泉雾气袅袅，许庭安在四周布了个小阵，半球状的透明屏障隔绝着绵绵细雨，往上瞧能欣赏到雨珠滚滚。

灯火温馨的温泉池，小猫推着漂浮木盘朝许庭安游过去，上方放着两杯清透红润的杨梅酒。“小老板，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果子是果纸现摘的，泡梅子用到的糖和酒是从厨纸那儿领的。也不知是不是师兄从有仙城处购买的，厨纸那儿什么调味料都有。

许庭安端起一杯，酒色透亮，酒香浓淡适宜。小酌入口，杨梅果香沁舌，酒味酸中带甜，甜中带酸。

“好喝。”这种小猫应该会很喜欢。

“真的吗？我也要尝尝。”谢知意脸上露出喜色。说实话，这果酒她也是第一回弄，好不好喝她也不知道。

许庭安端起它那杯，递到它面前，不用调整位置和角度，小猫就能品尝到。吧砸吧砸，喜欢，酸酸甜甜的。

第一次做能弄出这种效果，谢知意很满意。没准我还是一只具有制酒天赋的小猫，把她嘚瑟的，粉嫩小舌头直接舔喝至半杯。

剩下的半杯许庭安不让喝了，“来日方长，别直接喝成醉猫。”

不、不能吧？

不过她也不清楚她的酒量。要是过了度，真醉了，也麻烦。谢知意推推许庭安的手，那你喝吧，别浪费了。

“等等，”小猫引气施法，凝气成水，再尝试着分水成冰。“哐当”两声，几方小冰块掉落杯中。

谢知意舒出一口气，欣喜道，“竟然真可以凝冰，那以后可以冰沙那类吃食。小老板，你试试，加冰后会不会好喝？”

许庭安盯着杯中透亮的冰块，有点想笑。或许小猫的本性皆是如此，狮紫花花大白它们学点术法，只是为了方便抓鱼。他的小猫学了不止一点术法，到头来也只是用于研究吃食，为了便于吃食。

这样的小猫，很好。

小猫犹泡在池里絮叨，“我泡了好多，杨梅酒、青梅酒都有。小老板，明天我们去给师父、师兄送一些吧。还有狮紫、花花、大白、小橘，我都能喝，它们应该也可以尝尝？叶提也给一份试试，他肯定会喜欢。还有柳不弃，也不知道他的结丹怎么样了.....”

许庭安摸着杯缘，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有点突兀，有有点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让絮叨中的小猫戛然而止。“关于我不是人，我的母亲是妖，你在担心吗?”

“......喵，”小猫尬笑着，“那什么，这么明显吗？”她还以为她做的挺不显山不露水的。

其实并不明显，但是，许庭安感觉到了，一种来自小猫式的关心。

许庭安摇着头，饮下那半杯杨梅酒，缓缓开口道：“是人非人？对我而言，影响不大。母亲是妖非妖？对我而言......也只是在听一段陌生人的故事。”

从未见过之人，哪怕冠上世间最亲近的词，也只是一陌生人罢了。

就如小猫修仙到头来是为了吃食，他一直明了自己努力修仙的目的，变强，能在任何时候都护得住自己珍视珍重的小猫。其余的，只是其余。

他的目光全落在自己小猫身上，眉眼间的温柔清晰可见，“所以，不用担心，我有你。”

温泉里，小猫泡红了个大脸，虽然也没人看的出来她红了脸。

密雨淅淅沥沥滴嗒在屏障处，也落在枫叶不远处的森林里。枝繁叶茂的林子，一根巨树木枝上，长风站立遥望，“师父这下放心了吧，有师妹在，师弟不会在意这些事的。”

雨水从他们头上身上飘过，就是落不到实处。灵霜清冷的“嗯”一声，又过了片刻，说道，“我只是凑巧路过。”

“那师父你老人家可真是太巧了。”长风笑容挂脸上，“听闻师弟前几日又给师父送了一套新梳子，好用吗？”

要论无为峰的奇闻，谢知意觉得，她们的师父大人，无为峰的清冷峰主，爱好竟然是给黑山羊刷羊毛！这事绝对能放第一位。

第一次见灵霜给山羊刷毛，还是在她居住的覆雪峰顶。冷冽的空气让人与猫都容易想起自家清冷的师父大人。

当时，白雪皑皑里冒出一堆毛发绵密的黑色山羊已让人诧异。再从黑山羊堆里瞧见向来浮行的师父，竟赤脚着雪，拿着简朴的木梳给山羊梳毛。那场景，形容小猫惊掉下巴也不为过，简直能录入人生难忘瞬间。

更离奇的是，师父的二徒弟竟然还能当场拿出一套全新的梳毛工具送给她，小猫心里都惊麻了。虽然她知道那套梳毛工具，是许庭安拿来练手的。

反正这师徒俩，总是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点上，莫名契合。

后面再有新的梳毛巧物做出，小猫好评的话，许庭安也会花点时间给师父准备一套。

灵霜盯看一眼长风的嬉皮笑脸，碍眼。大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笑。她扭头看向远处的温泉池，像二徒弟，就不会问出这般闲聊，“尚可。”

“师弟结丹已成，按惯例过几日就要下山历练，师父会来相送吗？”长风可是一个常年顶着师父冷脸也能春风满面的人，怎么会怕这个。

“不去。”灵霜又想走了。

长风眉眼弯弯，“师父，其实，面冷的人也是可以说出舍不得的。”

清风扬起，吹起长风的衣摆簌簌，壮实的枝干上，已徒留他一人。寂寥潮湿的森林，灵霜的话空灵般传来，“又不是不回来了。”

长风乐的不行，无人瞧见的角落里，眼里尽是柔意。

远处枫园的温泉池里，许庭安已重新吹拂着小猫毛发。吹干后，小猫扑腾翻身，叼着一圆梳找他。

天凉好眠，长风也没继续待下去，自己也该早些回去找自己三只大猫才是。